楚明瑱也难得这般出宫游玩,这让他想起了以前随着小燕下集市的事情,小燕在幽州都垫着脚好奇,此时这些悠然神往,显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与几名同僚擦肩而过,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方才走过去一对戴着面具的男子,是金銮殿上的帝妃二人。 楚明瑱认真与小贩杠上,非要投壶赢下《山水江南图》奖品,哪怕那所谓“真迹”其实就是仿品,而且笔迹还很拙劣。 投壶皆中,楚明瑱满意地收起画卷,才拂衣起身,却看见燕知微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祈求: “陛下,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什么地方?” “……相府。”燕知微顿了顿,他想起“燕相”已经被罢相,似乎不该说是相府了。 他又找补,柔声细语地忽悠道:“想去臣过去的府邸看看,已经不远了,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不远。” 他本该是安心当贵妃,但是,燕知微这看似对他百依百顺的臣,竟然有一日想回到相府中。 他的翅膀,是真的长硬了。
第50章 请恩典,如求佛 月已中天, 今夜没有宵禁,是皇都节庆时。 出了长安市坊后,他们上了马车, 先穿过两条街进入内城, 再行一阵, 很快就抵达相府门前。 燕相府邸是皇帝御赐,原本是一座被抄没的王公宅邸, 略微修缮装饰, 就可见到昔日的辉煌派头。 楚明瑱知晓他不想和长安世家的那群纨绔公子混在一处,又时常叫他进宫。 所以, 他把相府钦点在离宫更近的地方,方便他随时一道旨意把小燕召到身边。 燕知微也就在相府住了两年, 现在的相府主人名义上是在京郊别庄养病,其实直接进了宫。整个冬季, 府邸承皇命洒扫, 围的密不透风, 实质上是半封了他的住处。 楚明瑱不欲明晃晃地告诉他:你已经回不去相府。 但这种圣宠, 亦然是控制欲, 他难道是能轻易逃脱的吗? 燕知微可以窥见几分帝王的幽暗心事, 置之一笑,旋即叩开相府的门。 灯火熹微, 有仆人开门迎接,道:“相爷回来了。” “有贵客来了, 去准备。”燕知微说罢,向一侧让开, 楚明瑱撩起衣袍,径直踏入相府内。 燕知微并未说明贵客的身份, 但当楚明瑱甫一踏入庭院,仆人们就无声无息地跪了一片。 燕知微不动声色地看向跪了一片的庭院,都不太认识,可见相府早就布满了皇帝眼线。 夜色清寒,楚明瑱牵他一下,感觉他手心冰凉,随口吩咐道:“拿件狐裘过来。” 燕知微见他比主人还自然,哭笑不得,只得待在原地,让君王用狐裘细细致致地把他裹起来。 “这样才对。” 楚明瑱执着灯,慢悠悠地跟在燕知微身侧,温文尔雅地问:“怎么想起回来?” “回来拿些东西。”燕知微道。 “你相府有的东西,宫廷里都有,朕赐你新的便是。”楚明瑱道,“何须专程回来一趟?” 燕知微侧眸看他,抿着唇,道:“这不一样,是很重要的东西,不拿走,臣在宫里陪伴陛下时,心里头也会牵挂着。” 楚明瑱听罢,面色稍霁,道:“这般重要,朕陪你去。” 说罢,他跟着燕知微向相府后院走去。 一路衰草倒伏。宫人被楚明瑱调入相府,维持府邸正常运转,半是维持,半是监视,多半都是大内高手,当然没有帮他打理庭院的工作。 “臣的庭院都要荒了。”燕知微小声道,他踩着结霜的草丛,踏着小路,走向庭院深处。 “朕再派些会侍弄花草的宫人来。”楚明瑱也没藏着掖着,坦荡道。 “不必了,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燕知微沉吟。 似乎怕楚明瑱起疑心,他又补了一句,“只是个落脚处,臣不做宰相了,陛下收回这座宅子,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说吧。”楚明瑱似乎也不欲收回,漫不经心地道。 他们绕到后院,最深处有一个小祠堂。原本御赐府邸里没有,是燕知微特意命人修的。 楚明瑱看着燕知微打开蒙灰的祠堂木门,呛咳几声,神情明显温柔下来。 祠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尊佛像低眉慈目,让人不由得心生庄重。佛前供着孤零零一座牌位,香烛早就燃尽了。 并不像是燕家宗祠那般供着列祖列宗,排场极大。燕知微只供着母亲,其余亲缘一概不认。 他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父母亲缘家族,有什么重要的? 二十三年,他行至金銮殿中,从未得到任何帮衬。他与家族,先有欺凌冷眼,后有血海深仇。 君王恍然意识到什么,看向那最上首的牌位,问道:“是司夫人?” “是娘的牌位,臣从大慈恩寺请来一尊佛像,供在此处。”燕知微踏着尘埃进入祠堂,空气里是漂浮的灰,声音温柔。 他用素色的衣袖轻轻擦拭牌位,露出字迹的刻痕。 司青鸾生前没有混到燕家的任何一个名分,没能享受到半点富贵,只有权贵的欺凌折辱。 为了一个“宠”字,她蹉跎着青春岁月,逐渐从骄傲变得自贬自弃,面目全非,直到枯槁,终而撒手人寰。 她也曾有最美妙天籁的歌喉,却折翼于内宅,因为无从拒绝,只好服从于权势与规训。 她自知此生无望,将遥不可及的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期望他飞出内宅。燕知微不但做到了,还给她挣来了无上的尊荣。 可再封诰命又如何?这般迟来的待遇,到底已经晚了。 “一辈子指望男人的怜悯与宠爱,哪会有好结局呢?” 燕知微将供桌的铜锁打开,房间的暗格里藏着一个紫檀木盒。他双手捧起,小心地抱在怀里。 “这是?”楚明瑱提着灯近身,然后引一点火源,将供桌上的油灯点燃,室内明亮了些许。 燕知微:“长安贵族都讲究‘入土为安’,但是娘是枉死,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却被告知早已火葬。” 他倏尔讽刺一笑,“大抵是怕被索命吧,所以燕家还请了高僧,做了七日的法事。” “亏心事做多了,念佛又如何?请再昂贵的佛珠手串,就能掩饰了吗?” 楚明瑱早就查过燕家公案,心里明白了七八。 但是燕知微自己迟迟未动手复仇,他自然不会越过他,去惩戒一名臣子的妻室。 何况,他并没有任何得当的理由,总不能说朕闲得无聊,非要替他们断一断这公案吧? 再者,就算楚明瑱心里有偏向,但是这案怎么断?为一名臣子的歌女外室惩罚臣子正室? 怕不是天下都得怒斥他身为天子,却鼓励臣子宠妾灭妻,不符合儒家规训,道德败坏了。 燕知微也正是明白,他出身低微,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凭借时运与才能博得从龙之功。 但在世人看来,他说不明白的身世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就算官至相位又如何? 燕家只要存在,就是骨鲠。 “臣从不认为,臣的出身是一个污点。”站在娘亲的祠堂里,燕知微郁结多年的恨意,终究能向君王坦陈。 燕知微阖着眼,却笑道:“陛下,要听臣的故事吗?或许会乏善可陈。” “朕想听。”楚明瑱在蒲团上坐下,两人在佛前的灯烛下盘膝。 陈年旧事,自此穿过岁月,顺着燕知微的诉说,徐徐而来。 “娘亲生在江宁府。金陵自古帝王州,也是繁华销金窟。她幼时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本就微薄的家产也被旁支侵占,甚至还使计把不足十岁的娘卖入秦楼楚馆。娘有丝绸一样柔软的身躯与黄鹂般的好嗓子,在老鸨看来,很是‘奇货可居’。” 燕知微轻叹:“正如稚子抱金过闹市,美貌于娘而言,不是武器,而是噩梦。” “她十七岁时被老燕侯看上,是男人兴之所起,随手享用的美色。既然已经如此,她拒绝不了,只得寄望于这种方式能够‘上岸’。后来,她生了臣,是个儿子,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教导我,希望能借助我提高自己的地位……” “在正妻看来,她不安于室,美貌聪慧,会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威胁。” 一切都是人从欲望出发,居高临下的主母依傍家族,抢夺的是利益;一无所有的歌女带着儿子,争的是一个活着。 这样的局面,谁是罪魁祸首呢? 毫无疑问,是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懦弱男人。 燕知微将燕侯贬出京的时候,心里忍耐许久,才忍住了打破底线,罗织罪名弑父的欲望。 并非是他不恨生父,而是他不欲被复仇蒙蔽双眼,扭曲性格,因构陷而断送前程。燕侯懦弱卑怯,还不配他如此牺牲。 燕知微将牌位放在膝上,缓缓摩挲她的名字,道:“娘是女人,也是母亲。娘想活着,活的好一些,我也想让她活着,我们相依为命。所以,少时的我拼命读书,唯一能用的就是天赋,我想要从狭窄的上升通道里,找一条能带着娘亲活命的路,让她享受荣华富贵。最初,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事不遂人愿,权力能赐予一个寄身之地,就能夺回,血脉并不值钱,说不认也就不认了。燕侯不想得罪张家,牺牲我们母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贱籍野种,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燕知微十六岁时,也知道出身是不能说的,他忍着对燕侯的恶心,向燕王咬死了自己是庶子,试图让自己显的高贵一些。 一个姓氏,就能显得高贵了吗? 燕家四世三公,他不敢确定,当他报出这个姓时,有多少人看的不是他,而是燕家曾经的显赫? 当年燕知微能打动楚明瑱带他出京,与这个“燕”姓,又有几分关联呢? 他一生借势,连说憎恨都是不清不楚,也已经再难去分清了。 当他二十三岁,与君王相对而坐时,燕知微心里已然十分平静,似乎是看开了什么。 风起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权势,欲望,地位,富贵……一切他都享受过了。燕知微自一文不名到蜚声天下,从生如草芥到一国宰相,再至掌凤印的贵妃。坠落,再起复,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他度过了足够看穿世情的七年,原本年轻尖锐的棱角,也被打磨的足够圆融。 楚明瑱看着他情绪起伏,大悲大恸,知晓他的小燕终于彻底地向他敞开内心了。 “娘死在一个雪夜,我躲在柜子里,看着张氏带着仆从,掐着娘亲的脖颈,一碗药灌下去,她气若游丝,快要命不久矣。张氏很快就离开了,她想要让娘‘病死’,而非‘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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