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起我还心ko疼,”秦翌扼腕,“三年前殿试我爹上奏给他说情,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青云生的墨宝要送给我爹,青云生是谁啊,那可是享誉大梁的书画大家!可是我爹那个轴劲你也知道,哪儿肯收呢!我知晓此事时已经晚了,否则定要收了那副画,挂在书房多有面子啊!他现在落难了,我要是去雪中送炭,说不定他就把那画送我了。” 温旻道:“你以秦阁老的名义去要,他未必不肯给你。” “万事都说破了那多没意思,况且我也不敢污了我爹的名声。” 秦翌瞧了瞧窗外天色:“天色也不早了,正适合去喝酒。趁着临宛河还没结冰,咱们还能去弄艘游船来玩玩,鲜食羹汤,泥炉煨酒,说不定还有岸上美人,足此消夜永啊。” 温旻站起来一抖袍子:“你还真是不客气。” 秦翌嘻嘻笑:“难得秀棠请客,自然要吃个尽兴。” 便一道出了门,步行前往。 青旗斋食客不少,二人乘兴而去,也不带随从侍候,亲自去订菜,险些被挤破了头。 好在一会是要去游船上的,秦翌白白净净一副弱质模样,只得由温旻亲自去馆子里挤,好不容易点完了菜,温旻已经彻底失去了吃饭的兴致。秦翌见他出来,眉飞色舞地指着一处地方:“你看那是谁。” 温旻没什么好脸色,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罩着一件浆洗发白的旧棉袍,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步履微微蹒跚,乌黑青丝下微微露出一截苍白脖颈,犹有暗红笞痕。 秦翌说:“商闻柳。” 温旻皱起眉,他应该还在太医院才是,看现在这状况伤也没好全,怎么会在这里? 他目光锐利,数丈外看得清清楚楚,看清了商闻柳怀中所抱之物,便了然。 秦翌还念着青云生的墨宝,撺掇道:“咱们去帮帮他?” “徒增是非,不去。”温旻说。 “怎么个说法?” 温旻收回目光:“他怀里抱的是吏部的文书,此处又是去吏部的必经之地,想必是见旁人都已经领官上任,心里着急才跑去自找麻烦。” 赵复才被牵连留任,这时候吏部的人能给他什么好脸色? “我当他是个清流,原来也不过是个俗人。”秦翌摇头叹道,“当官就够累了,当京官更难受,低伏做小奴颜婢膝见得太多了,他们哪个不是经纬之才,可都挤破了头要做尘垢秕糠!” 温旻转头往游船去:“京城锦绣成堆灯火不夜,谁不想留在这,你没有见过便是睡露天的草席也要留在皇都的乞丐?” 秦翌奇道:“你们一个个都说京城好,我却看不出哪里好,人若真到了露天睡草席的境地,那真就是命如草芥,任谁都能踩一脚,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温旻不说话。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前面就是河港,三两游船上灯火如炬,他不禁抬头,看见黧黑穹顶上高高低低的楼阁,飞檐伸出的尖角撕开夜空,檐角挂着圆圆小灯,一层又一层,像要展进见不到尽头的碧落。 他忽然想起朔西边境的辽远天空,那样无遮无拦的,云阔天高的荡阔天境,幽蓝的水和晶莹冰凌,远远自北方的莽原和朔风中扑来,根植在他所有的梦境里。 ——朔西到京城,实在太远了。 从红菱台去黄门巷,来回不过一盏茶。 再沿着巷子往前行百步,就是当朝大理寺衙门所在。 来路灯火喧嚣,至此一径衰败,隐隐还剩些笑语飘来,如隔帘观花,将火树银花隔在红尘世界。 再向前行,笑闹便渐渐隐去了。 商闻柳一瘸一拐走着,地上青砖并不平坦,这路上灯火又暗,不得不谨而慎之。 来时并非没有看见温旻,商闻柳想来还是后怕,好在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想到诏狱中那番隐秘谈话,商闻柳心中一阵悚然,冷汗涔涔,迎着风起了一身小疙瘩。 那锦衣卫叫他写一份谢恩疏。 写文章原本是拿手事,但此遭手中湖笔却有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疏表是何用,上敬帝王是如何后果,他又怎么想不到。只要下了笔,免不了卷进一场腥风血雨。飓风过境,伏草惟存,他从前也是这么想,可是身在此处便是所有暗流中心,哪里能安心做一株伏草? 商闻柳长叹一声,搂紧了文书,面前就是大理寺正门了。 当朝刑狱审理多有偏颇,大都交给当地行政衙门或是刑部会审,涉及三司的案子十分少有,即便有,大理寺也只是做个陪衬。 如今的大理寺已然沦落成堆放刑狱文书的库所。 天渐黑了。 这时候已经散值,大理寺通常不留人值夜,屋脊上的石兽经年风化,看不出形状,风雨摧折,也和他如今颇为相像。 商闻柳站在门前,从光秃的枝桠中间望过去,满目萧然,几只麻雀吱喳落在地上啄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很快也飞走了。 倒有几分人走茶凉之悲。 商闻柳想起家乡爬满花藤的小院,父母和幼妹的身影犹萦眼前,一颗心坠下,眼中蓄泪。 他望了一眼灰黑的天幕,抬脚蹒跚返回。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首要的还是寻一处住处。 古秋吟家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他们一家如今团聚,莫要再去说些煞风景的事。如今他住在大理寺旁的客栈里,价钱贵得很,不如趁早用圣赐的抚恤钱购置间屋子,也好在京城真正落脚。
第9章 同僚 好天气只持续了三天,腊月一来,京城又纷纷下起雨雪。 零落枯叶混在积水里,被人踩后烂成一团,叶脉洇着泥沙,草鞋踏过,溅起水花惊飞鸟雀。 两个轿夫披着蓑衣,在寒雨里抬轿缓行,到了大理寺门前,前面一人吆喝一声,停下轿子。 “少爷,到了。” 陆斗裹着厚狐裘从轿子里弯腰走出,脸上冻出了两团红晕。 他吩咐二人道:“回去吧,中午不必来接,晚上照常过来。” 两个轿夫俯身称是,一弯腰抬着轿子回去了。 陆斗撑伞,缩着脖子投入寒风之中。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披件蓑衣,手里挎着个封ko严实大篮子,步子微快。陆斗走得不急,远远见了那人,高声招呼道:“老何,你也来迟了!” 老何面不改色,见到陆斗也放徐脚步,将篮子挎在胸前:“清早内人做了虾泥蒸饺,等着吃熟的。” 老何发妻烹调之道,美名远扬。 陆斗说:“今日大家有ko福了。” 老何说:“少卿低声语,莫教旁人知道大理寺的官爷们都是饿死鬼转世。” “哈哈哈哈!” 二人一同进了门,里头空空荡荡,长廊中逛出来一个青袍子的小吏,见了二人拱手:“陆少卿,何寺正。” 陆斗说:“你今日赶巧,老何带了包子,一会叫大伙过来吃。” 他环视一圈,又问那人说:“傅大人呢?” “今日有新同僚报到,寺卿正带人在里头转悠呢。” 陆斗转头对老何说:“日前听说要来人,不知是哪里的倒霉蛋?” 老何道:“大有来头,说来话长。” “哦?长话短说。” 老何一斟酌:“赵氏案的那个士子,调来做主簿了。” 陆斗恍然:“他呀!” 又调笑道:“他可真是在京城混出大名声了,这样的奇人,我非得去认识认识!” 大理寺府库陈设敝旧,幸得库吏精心打扫,各个台架一尘不染。 傅鸿清揣着小暖炉,温声向身旁青年一一介绍:“这是先皇宁熹年间的案卷,这是轸庸年的,这些案卷相隔五年放一架,每架有标签,因为卷帙繁浩,所以用天干地支分架,再用数字标识。这还只是其中一间府库——案卷实在繁多,小商不必操之过急,慢慢看。” 商闻柳拿着笔,不时在纸上记些句子,听到寺卿叫小商,愣了一愣才知是叫自己:“多谢大人。” 傅鸿清笑:“你我是同乡,我见你就觉得亲近,不必这么客套。” 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 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寺卿在这?” 接着便是叩门声,不及人反应,亮堂堂天光中冒出一颗脑袋:“哎哟,傅大人!” 商闻柳循声望去,见那人披着一身十足金贵的狐裘,手上端个小碗,正用手捻饺子吃。 那人递了碗过来,对着一脸懵的商闻柳介绍:“在下陆斗,忝居大理寺少卿,想必你就是商闻柳了,幸会。” 老何从他身后踱出来,看了看傅鸿清,摇头说:“拦不住。” 傅鸿清倒也不气,笑眯眯地看着陆斗,徐徐地叫他:“是犹敬啊。” 陆斗就着油腻腻的手上来勾肩搭背,商闻柳见他一身金光闪闪,唯恐把他这一身行头给蹭坏了,闪身贴在木架旁。 傅鸿清是习以为常了,淡笑着拂去他的手:“你既来了,我便去办别的事,小商交给你和老何了。” 转头又对商闻柳道:“这个陆犹敬是个偷懒耍滑的老油子,他的话做个笑语听就好,你凡事跟着老何不会错。”商闻柳给这上上下下不合规矩的行止看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了头,忐忑抱着记录的册子跟在那两人身后。 这一路叽叽喳喳暂且不提,商闻柳用来标注的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未干的墨迹糊了一手。前面陆斗还在讲个不停,老何同他对视一眼,眼中分明写着“此人向来如此”。 陆斗像个老妈子似的介绍完了各司事要,翩翩转身,嘴里却还叼着饺子,ko齿han糊道:“你来时想必也知晓,咱们这儿是个落魄之地,不过胜在比其他衙门有人情味儿。这是老何他老婆做的蒸饺,虾泥馅儿的,尝尝?” 陆斗嘴cun泛着油光。 商闻柳婉拒了。 一圈转下来,发现大理寺的同僚们不论官位,各个闲得千姿百态,或逗鸟或弄墨或侍弄花草,总之没个正形,这样一比,婆婆妈妈团团转的陆斗反而像个勤于公务的好官。 好在大理寺上下十分好相处,简直就是贬谪之人的桃源,商闻柳待了两天,被同僚们从家中带来的小吃糕点喂圆润了不少,此前牢狱之灾带来的憔悴丝毫都无了。 闲来无事,商闻柳便去府库中翻阅案卷,这些卷宗从开国至今,浩如烟海,他从去年翻起,三天才只看了半架子,其中多有无头公案草草了事,实在唏嘘。 这日休沐,寒风大作,商闻柳取了先时皇帝赐下的金银,去牙行寻了一处房子,好说歹说低价买下,带来京城的衣物书册不多,便自己动手从客店搬来。 来来去去忙碌了两日,终于将这座小院填满,家具物什用的都是旧主留下的,只有一些盆景旧书是自己带来,商闻柳精心摆放,把这间院子捯饬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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