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斗从来不会掩饰情绪,想到好友就要离开,侧过脸以袖拭泪。 三人饮过酒,轻轻放下杯,没有再说话。 前程无定,能不能见面,实在难说。 此时风拂而过,傅鸿清微微一笑,俯首作揖:“先行一步了。”说罢,转身数步,踏上渡船。 陆斗鼻头一酸,怅然望去。 袭人芳香骤然压来,这阵风吹得夹岸桃花纷落如雨,艄公一吆喝,船头推开积厚的花瓣,哗啦啦的,一路划出去。 街边台榭的歌女唱着歌,曲声婉约,唱词却是什么“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的洒拓词。 岸上的两人不免侧耳倾听,唱到后来,那歌声渐渐轻盈,远去的舟帆下,傅鸿清似乎扔掉了什么,仿佛掷去了枷锁,从此再没有挂碍。 商闻柳看着船随水上,愈来愈远,cun风一棹,小舟一叶,还兼淡影一片,直入了云间。 他心里想着那轮圆月,再没有别的念头。 朝云正散了,商闻柳转身折下一根柳枝,插在衣襟ko,回头对陆斗说:“保重。”他乘车往北去,从鸟鸣花发的皇都一路北上,一捻年光cun有味,四野满簇簇的花叶蜂蝶。 马车辚辚地走,到了一片碧青的山水里。再往前行,农歌悠悠,他掀帘望去,山影渐浅,一片炊烟腾腾的cun景,隐约是城郭在望了。
第182章 番外 阿胡觉得,自己是几世休来的福气,才在这辈子寻到一份这样好的差事。 主家是一方父母官,阿胡给人在院子里做家院,老爷为人随和,阿胡干事就轻松,也不必像外面话本里那样,被贪官收做狗腿,派遣去外头四处害人,最后落个被一刀铡死的下场。 说到主家的老爷,阿胡也听说过他从前的事迹。老爷原来在京城时混得挺好,听说当年在金殿上犯了点过错,原本正三品的官,被一棒子打到了四品。 皇帝实在是小心眼,阿胡一方面腹诽天子的肚量,一方面又感激他把自家老爷安排到此处做官。要不是这么一出,阿胡还在泥地里打滚讨饭呢。 今年腊月初一,北地下了大雪。年年都是这般,阿胡见惯了,天还黑乎乎一片时,他便哆哆嗦嗦套着衣裳,琢磨着去柴房找把铁铲,赶在主家出门前把屋檐上的冰给敲了。 清早的风雪小了不少,霜风里夹着点碎雪絮,阿胡辨不清路,折回去取了盏风灯,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园子,刚寻了把铁铲,迎头就遇上了另一盏灯。 这院子里拢共就没多少人,阿胡定睛瞧了瞧,道:“小檀珠,大雪天的,怎么起这么早。” “阿胡哥哥呀。”檀珠裹得像个球,从厚厚的棉衣里露出眼睛,眨一眨,说:“大早上公子就起了,要出门去。” 阿胡咋舌:“老爷就起了?” 檀珠老成叹气,刚要说什么,身后一阵踩雪声。两人向一旁望去,见雪地中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撩开梅花枝,鼻尖浮动白雾。 “唉唉唉哟,温护卫……”后半句话的中气委顿不起,阿胡举着风灯,han胸驼背地把脸埋在毛围脖中间。 阿胡今年才十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没来这之前,遇上官差也敢顶撞两句,可是他就怵这个温护卫。阿胡和檀珠两个人像见了狼的小羊仔似的贴在墙根下,两边蹄子直打滑,细细飘洒的风雪里,只听见温护卫吩咐说:“你们二人回屋歇着吧,今日大概都在衙门里。” 这意思,是一天都不在家里吃饭了。 兴许又是衙门的零碎事务,阿胡都习惯了。目送着温护卫远去,阿胡拽着铲子,蹲在屋檐下和檀珠大眼瞪小眼。 别人家的官老爷身娇体贵,下雪的天气,在家里成群的下人伺候着。风雅些的,烧个星子炭暖手,支个棚赏雪赏花,留几篇大作供人吹捧。 这是读书人的雅致,可他的主家,又和别的读书人不同。下了大雪,满园梅花不赏,下面送来讨好的炭也不用,数九寒天匆匆披上大氅衣,跑到外面吃雪碴子。 府外面的碾雪声隐隐响起来,阿胡抡抡膀子,举着铁铲,刚敲了几个大冰凌,就看见家里烧饭的张婶子急匆匆往外跑。 “走这么急,汤婆子都没带上!”张婶子颠颠地踩着雪,险些滑倒。阿胡眼疾手快,把婶子搀住了,才端起那暖乎乎的汤婆,道:“我去送去。” 少年人毕竟腿脚快,马车还在门前,刚要催动,阿胡ko里喊着老爷,把汤婆子递过去。 车里的老爷听见声,撩开厚帘子出来看,阿胡刚要递上去呢,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是温护卫。 “天寒地冻的,你回去吧。”温护卫嘱咐着,把汤婆子往车里送。 温护卫此刻难得柔情,阿胡胆子便肥起来,搓搓手,赧着脸道:“我想跟着老爷一道。” 温护卫觑他一眼,没说话。跟着车帘又掀起来,老爷斯文的脸孔露出来:“天这么冷,待天气暖和些了,阿胡再来不迟。” 老爷和温护卫成日里形影不离的,可是论这亲和力,那是一个天一个地。阿胡天生觉得亲近他,就少了好些避讳,偷偷擦去清涕,说:“老爷怎么非要今日去呢。” “雪太大了,怕有雪灾,得去看看呀。”他又念念叨叨的,鼻尖通红,还想再说点什么,温护卫已经把帘子拉上了。阿胡只听见里面闷闷的声音:“好在入冬前就把那些老巷的屋顶加固,倒是不用发愁今年像往年那般垮塌伤人了……” 阿胡站在门ko吹了半天风,目送着车子缓缓离开。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马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檐外飘着雪,阿胡在严寒里喷着白气,凑在门首,先看见老爷呵着手进来,然后是温护卫。 温护卫回来,马鞭往边上一扔,阿胡双手捧了,见人脸色有些臭,忙不迭把自己藏在廊柱的阴影里。 里面进去,老爷坐在椅子上烤火,阿胡拉着檀珠,缩头缩脑:“怎么回事?” 他原以为自己这声够小,却不想被老爷听到了,温文的一道声音带了点笑意:“城内冰冻三尺,你们温护卫那里却开了一朵桃花。” 阿胡不开窍,呆呆愣愣瞅着檀珠。 檀珠嗳了一声,把阿胡揪出去捏雪球玩。 屋子没关严,阿胡被牵得远了,还断断续续听到几个音:“并非我留情……胡搅蛮缠的,又是个姑娘家……我看,就是认错人了。” 炭火剥剥的响,屋里浮动着干zao的气息。 商闻柳在炭盆上方来回交替着手,笑眯眯道:“我知道。” 温旻生着闷气,欲言又止,一双眼在商闻柳身上要看不看的,拧眉在屋里踱了片刻,就要出去。 “哎。”商闻柳逗了他这么半天,也乐够了,几步赶上去,暖好的手掌把温旻的手牵住,裹在掌心温着:“该是我醋的,你生什么气呢?” “没气,我气什么。” “真没气呢?”商闻柳抽了手,有点欲擒故纵的拿捏,“那我可走了?” 他才走两步,正要推门,身后陡地贴上一团热源,揣在袖筒里的手又被捏住了,团面团样的被搓了一把。 “还没暖起来,”温旻哼哼着,“走什么走。” 炭火燃得旺,屋里屋外是两个季节。 隔着卧房的那道帘子晃来晃去,隐约露出里面一张宽绰绰的拔步cuang。两个人在袖子里越抓越紧,指节勾着指节,厚袍衫搡动着,不多时就面对面。商闻柳拿眼直直看着他,有点莫名的勾人,嗓音懒懒的:“越活越回去了……” 隔天天刚亮,衙门那边传来消息,果然不出知府大人所料,事先加固的房屋安然无恙,只是一夜的积雪压塌了旧巷废弃已久的空屋,垮塌的地方堵塞道路,需要派人去清理。 这一去,又是一整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了。 晚间烧火开灶,张婶子在厨房洗着菜,支使阿胡去打热水。阿胡在前堂来来回回地,听见温旻隐隐han着不满的语气:“她那心上人究竟是哪个?不清不楚的,怎么全都纠缠了去。” 阿胡去向檀珠打听,这小姑娘也不知道,他便不敢多话,闷着脑袋回去厨房帮工。 张婶子浇着温水洗菜,瞥眼阿胡,颇神秘地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婶也是听外头送老爷回来的衙役说的……” 入冬时商闻柳下辖的几个县城来了位姓柳的中年游商,财大气粗,人也豪爽,还带着个任侠之气的女儿,名唤柳细细。 这天气转寒,城中倒毙路途之人逐日增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昨日柳老板到府衙中与商闻柳商谈救济事宜,表示愿意出钱修建临时居所。不料柳细细也同往,在府衙中等候时,见到了温护卫。 据那日当值的衙役形容,柳小姐热泪盈眶,直把帷帽给掀了,两眼迷蒙把温护卫给拽住不让走,问他可记得当日贼窝中救命之恩。 相比之下,温护卫十分不知好赖,抽掉袖角,退开两丈远:“不认识。” 柳细细怅然若失,但怎好纠缠一个陌生男子,于是退回马车上等候父亲。 原本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让人记个两日,慢慢就过去了,谁知今日具体商榷救济事宜时,柳细细又来了。 这个女子倒是极有主意,商闻柳早前也听过她援助乡里的事迹,心里自然没有芥蒂。可谁晓得柳细细下了马车一个抬头,忽然两肩颤抖,隔着帷纱就喊了一声:“恩公!” 知府大人一本正经笑容僵在脸上。 柳细细究竟有几个恩公,遂成为衙门上下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悬案。 “明晚老爷请人柳老板来家里吃饭,好好收拾一下院子里。”张婶甩着水,打个哈欠。 阿胡还想着那柳小姐的故事,懵懂地应了一声,又追问:“那究竟谁是她的恩公?” 张婶子宽了油,锅里炸起聒噪的油星:“这得问问老天。” 阿胡支着脑袋道:“咱们老爷还可信些,温护卫……这不能吧。” 张婶催他添柴,空隙时接嘴道:“怎么不能?老爷和温护卫……可形影不离的。” “我反正不信,指定是人家小姐认错人了,”阿胡说,“要是温护卫有那个惜花的功夫,早就不打光棍了。” “哎哟哟。”张婶子微微睁大眼。 阿胡挠挠头,捏着大火钳给炉灶里通气。 “阿胡还是个孩子呢。”张婶但笑不语。 温旻看了眼天色,阖下窗,道:“想好怎么招待了?” “柳老板并无忌ko,照礼节招待就好。”商闻柳捏着一把竹柄小壶,一注沸水浇进杯中,茶汤腾起一阵清香。 “我是怕那柳小姐有忌ko,姑娘家,有什么话,必然不好明言,”温旻意有所指,瞧了他一眼,“不过你对柳老板,确实上心。” “我有什么办法,穷啊。”商闻柳捧心哀叹,“今年交税都磕磕绊绊的,结果年底了,天降财神爷,这等好事,谁能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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