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爹觉得不成了,就叫柳老头拿来纸笔,说外头秋风正好,卧榻上抬眼便能瞧见一树繁红,阿爹握笔题了个枫字,作了我的名。柳老头说,我阿爹擅飞白,但那个字却用足了墨,那时他手上没力,只能托着腕子伏在榻上写,说,浓墨重彩,不要我的命太薄太轻。” “柳老头当时便知道,我阿爹已看不清了,因为窗外是他入药的乌柏,不是枫树。后来阿爹去了,他用了刀剪,才将我剖出来的。” 柳枫全神揉着那桃花瓣,静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仰脸看向将军:“张继,你说,我阿爹算不算是个好阿爹?” “你阿爹,是最好的阿爹。”张继将他拥进怀里,一时只有佩玉相碰的脆响。 将军不曾问过他家中往事,世人皆知柳从善是妙手圣医,先帝时朝廷数次请他入宫,可他脾性古怪,偏安澄州一隅,屡次抗旨。先帝惜才,不怒于他,之后他誉满杏林,桃李天下,算是医者中的传奇。 而柳枫是柳从善独子,当初他少入皇城,惹过一阵非议。初时医馆刚刚小有名气,不知是谁从何处探得柳枫身世,届时便有人说,他是借父辈之势,入皇城搏财;更有传说他空为杏林之后,徒有虚名,不精医术。好在柳枫不希得与这流言争斗,只是好生行医,后来才美誉渐盛。 直至如今,张继才惊觉自己不曾了解过他,想来柳枫并非生来无惧那蜚语闲言,他那不爱规矩、不甘拘束的性子,多半是因为自幼便听多了旁人的闲话。一个男人的身生子,一个没娘的娃娃,总是要平白惹得漫天碎语。 人只有放下一些方圆规矩,才能从那些看似关心的陈腐的口舌中爬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离开澄州,才能在城门之外和那高马上英武自在的将军相遇。 水榭花亭间,两道人影相融,揉入一片绰绰明丽之中。 七日之后,辰时,百官下朝而归。 张继大步出宫,后跟有武将黄庭、钱自望,两个新上任的年轻武将,诚请张继去登华楼用膳吃酒。一旁的属官眼神示意,这二人凑上去,只听那属官说到:“张将军近日喜事将临,得有段日子顾不上陪两位吃酒了。” 两位年轻将领眉毛一抬,立刻打听起来。听闻是添璋弄瓦之喜,更是来了兴致,纷纷问道,怎不知将军已有婚配? 属官思索一番,小心回道:“将军心属之人并非可行婚娶……便是如陛下和慕相那般。” 两个初入皇城的年轻小伙儿闻言震惊,默默行了好一段路,这才叹道:“不若军中皆道,张将军稳重自持,不近女色……话实是不假,原是这么个意思……” 那属官轻咳两声:“张将军行事端方,更是专情之人,弓马娴熟,实非等闲。” 两位将士连连点头称是,转瞬还是撤去了登华楼。 张继方出了宫,不及登车,便瞧见府内护卫前马站在宫门前等他。 见到将军,护卫上前急道:“将军快回府,柳大夫出事了!” 张继闻声,不等那护卫多言,当即上马飞驰,耳旁只余肃肃风响。 府前下马,管家在门外候他。 “边走边说。” 张继入府,管家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侧,道:“将军,柳大夫今日出门看诊,遇顽童冲撞,这才摔了。” “人如何了?” “府上着人看过了,只腰上有些青紫,柳大夫也说无碍的。” “他不是前阵便说歇下了?!如今他什么身子,还去出诊!”张继愠怒,怪罪道:“府上怎么没人跟着?!” 管家作揖,头更低了半寸,忙道:“是我等疏忽大意。出诊那家便在街对面,不出几步的巷子内,柳大夫不爱人跟着,您是知道的。” 张继未接他的话,偏脸扫了管家一眼,眉宇泛出些冷意。 管家禁声,不敢再抬头,默默疾走。 行至内院,将军远远便瞧见厢室半开,走至近前,方见得柳枫手搭桌沿背靠交椅,正眉飞色舞得在同内院小仆说着话。 张继本存着一肚子的心乱如麻,顷刻消下去三五分,忧极反懑,脸色自是不大好看。 “将军今日回来的挺早啊。”柳枫方一见人,看他面有阴云,想也知道是为的自己担心了,立刻便解释道:“只是黄口小童玩耍时候没注意,碰了一下,我避让不及,不小心摔的。” 张继同他相处久了,对这话也是将信将疑,只上前碰了碰他的腰腹,沉声道:“去里面,让我看看。” “只是有些青紫,瞧着骇人,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柳枫拂开他的手,一本正经:“我是大夫,用得着你看?” “跌打瘀伤我在军中见多了,未必不比你清楚。”张继作势要将人抱起来。 “好了好了,我自己能走。”柳枫不要他扶,自己撑了桌子起身,慢慢踱到屋内,小仆跟在两人后面放下床前帐幔,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 柳枫一面解开腰襟,一面道:“街对面王伯前些日子中风了,家中无儿无女,只有他收养的三个小孩,大些的还能照顾他,小的根本弄不清楚事,我当初说好了月后去看他,不好食言的。” 张继帮他捋起衣裳,垂眼便瞧见他后腰处不小的一块血瘀之色,眉心一皱:“这伤哪是摔得出的?究竟怎么回事?” “真的是摔了。”柳枫回身看了他一眼:“当时挎着医箱,不小心磕到了,好在箱子没事。” “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破箱子?”张继轻轻抚摸着他那淤血处,果然已经肿起。他稍稍施了些力,想知道有没有伤着骨头。 “嘶……”柳枫抽了口气,扶着肚子躲开他:“别碰,不是说了没大碍!” “都肿起来了,你前阵子还闹腰疼,这时候说没事给谁信?”张继嘴上不饶他,手倒是收得很快。 柳枫腰间确是酸胀,只是这感觉已连着几日,腹中沉沉,想必不是今日摔跤之过。 “不信拉倒。”柳枫重新整理衣带,低头瞧着自己望不见靴袜的小丘一般的胎腹,忿忿道:“我再是腰疼,也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儿闹得,怪不得旁人。” 张继登时不再言语,偏是因为他着人打的那医箱,太结实,竟反倒伤了柳枫。 正值柳枫重新罩上外衣,忽有外院护卫抱拳在外,报称: “将军,柳从善柳老爷到了。” 柳枫一掀帐帘:“柳老头来了?!” 那便话音还未落地,就听一中气十足的男声从院外传来:“呦!这地方漂亮!” 张继担心柳枫腰伤,叫他慢些走,自己先去迎了柳从善。 “你便是张继吧?” 甫一出屋,不远处便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位灰袍长者,腰间挎一扁竹箱,容貌周正,声量充足:“小柳儿呢?听说是他把你拐了,怎么小娃娃跑去他肚子里了?” 张继尴尬地笑笑,正色恭敬道:“柳伯父,晚辈不及远迎,失礼了。” 柳从善挥挥手,想是不在乎他这些礼数:“他慢腾腾做什么呢?” 张继刚要解释,便有柳枫罩着外袍,忙手系着衣带从屋里快步走出来,高兴道:“你终于来啦,再晚来几日,保不得你这孙孙都出来了!” 柳从善看他一副急匆匆,衣衫不整的模样,挡手问一旁的张继:“我不会耽误你们亲热了吧?这青天白日的,身体再好也不能由着他呀……” 张继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他今日受伤,我帮他看看。” “哦……原是看伤呀……”柳从善若有所思,讳莫如深地看了张继一眼。 张继本叫人打扫了待客的膳堂,几人见面一热络,转眼间便到午时。柳从善是二人长辈,张继邀请他去膳堂就座,他张目四顾,指着荷花池上的桥亭,直说:“你府上前厅护卫太多,我是不自在的,小柳儿肯定也不习惯,不若我们就在这亭子里吃吧。” 三人于是就座。 张继吩咐小仆可以布菜,正在这档口,柳从善转眼望着坐在那挺着肚子偷摸揉腰的柳枫,笑吟吟道:“身子怎么样呀,手拿出来我号号。” 柳枫胳膊一伸,如实说:“早上伤了腰,现下有些酸疼。” 柳从善摸了他的腕子,闭目切脉,一睁眼,说道:“小柳儿,之前的事情我不过问你,你也长大了,要做别人阿爹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应当要知道。” 柳枫知道他是在说两年前那个有缘无份的孩子,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作出个乖样子。 张继坐在一旁听不懂这父子二人打的哑谜,关切道:“柳伯父,他身子无事吧?皇城里没人敢驳他的诊,晚辈只怕他身子不适不同我说。” “你倒是问问他,看他敢不敢在我面前说谎。”柳从善把话抛给儿子,自己夹了口菜到嘴里,眼睛一亮:“不愧是将军府,菜做得很好嘛!” 张继便去探柳枫的眼神,见他也不藏着了,皱起眉头用力按着腰:“……不就是腰伤,你也看到了,青瘀一片,自然一动就痛。” 张继用目光询问柳从善,见他看着柳枫,只是笑笑,从容地吃着盘中佳肴,如此,将军便也不再多问,专心陪着这父子俩用午。 正是春日好景时候,将军府内院中笑语声声,难得热闹,前院的护卫和仆从少有见得将军这般开心畅快的模样,只道是将军修身为善,这才得遇良人。一时间,前室后院其乐融融,就连院中向阳的小花也更开了几分。 一炷香过,柳从善放下筷子,看了看柳枫,又向张继抬了抬下巴,口中嘀咕道:“差不多了,再吃就不礼貌了。” 张继没太明了他的意思,倾身问:“伯父要休息吗?” 柳从善哼哼笑出两声:“傻小子,你再不带小柳儿回屋,一会儿他要疼得吐在这儿了。” 张继立刻看过去,见柳枫还在慢条斯理吃着一片莲藕,不禁问道:“回去么?腰还在疼?” 柳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回道:“还早。” “你真当他是腰疼啊……”柳从善轻叹一口气,摇头道:“走吧,还不把人搀回去,咱们去看下他究竟是腰疼,还是腹痛。” 张继微愣,张了张嘴,转而盯着柳枫问:“你是要生了?!” “估计摔过跤就开始疼了,他自己清楚。”柳从善替儿子答了。 张继赶忙起身,托了柳枫后腰俯首问他:“真疼了?” 柳枫扶着桌子起来,不要他搭手,嚼着半口脆藕往回走:“本来也就是这两日了,之前腰疼没注意,刚刚才有点感觉。” “瞎说。”柳从善跟在后头看戏:“你自己早摸出脉了吧,从小就是个犟种。” “柳老头你少说话……”柳枫捂着肚子在前面走,突然脚下一停,随即“哇——”的一声,吐了。 好在有张继搀着,没叫他失去平衡倒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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