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报留下,将军不聊国事就给朕尽早回府!”陆戟被他扒了丑事,瞥眼见到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憋不住的笑,咬牙忍了好几回,憋出一句场面话赶他走。 “国事臣马上说,只是臣要陛下先给臣一个答复。” “你倒是古道热肠,闲事管到朕头上了。”陆戟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用力掰着御案梨木,终是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了,明日下朝朕与他说。” 张继说好,而后二人撇去方才流淌出的故友情义,待整理好心绪,正经危坐的谈起戍边大局。 时光纷逝,书房外的落绒飞了又停,直到二人商议停当,窗内已燃明烛,屋外天光昏暗,宫门将闭。 大雪好像很快的裹去了历史的残血,妄图以纯白掩盖杀戮,欺骗世人。手持狼毫的刀笔吏将一场场明暗调记录在册,五彩成灰的故事变成黑白分明的墨迹,让这些痛苦、暗潮、闲趣、无奈之举,全作喑哑。
第5章 ======= 慕洵昏沉转醒,见窗外天色沉的很,床脚却亮着一柄烛台,光色幽暗,皎月伏在烛台旁枕着胳膊睡着。再往桌前看,柳枫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只是眉间还皱着,显然是担心他再出事。 他心生歉疚,锦被之下的指尖仍泛着微微凉意,但他还是循着单衣探了进去,手掌覆上那微隆的弧度。慕洵虽修长清瘦,前三月又多遭磨难,可如今腹中这团血肉到底有了些实感。 “大人醒了?”皎月睡得浅,睁眼朦胧间见慕洵凝视着床顶的雕花,不知在思虑什么。 “到寅时了?” “大人多睡一会儿吧,奴婢派人去宫里告假。”皎月揉了揉眼,她昨日吓得不轻,流了满眶的泪,现下眼皮有些沉。 “不必了,”慕洵支肘撑起半身,“近日事多,不可耽误了早朝。” “大人……”皎月绞着手站定未动。 “今日腰封还得松些。”慕洵放下双腿,撑着床沿坐起。见皎月不动遂即弯下腰提上鞋袜。 皎月见状慌了,连忙道:“大人别动,婢这便去拿朝服!” 慕洵瞧她满脸心忧,轻笑一声,“哪有那么矜贵,不过暖殿内站两个时辰,左右还有柳神医在,我踏雪时小心些就是了,不会再弄成昨日那样。” 他面色仍白着,总是比昨日好多了,深密的长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遮住些眸中光彩,倒衬得面目沉稳不少。 皎月望着他嘴角瞬逝的笑意,只感到心口一空,生出些落寂的情绪。大人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何须将自己逼到这番地步?朝上朝下成摞的文书,那新君不览,又缘何要大人心血代劳? 这个小小的婢女自然不明白其中微妙的君臣关系,在她眼里,先前追着慕洵死缠烂打的九皇子竟变成了甩手享乐的新主,自家大人承着这身子还要劳心力的为他辛苦,实在难容情理。 “矜不矜贵恐怕不是慕大人说了算。” 柳枫不知何时醒的,托腮望着刚披上里衬的慕洵,一口怒气堵在嗓眼里使劲往下咽。 “吵醒你了?”慕洵朝他笑笑,有些愧色:“辛苦柳神医在这守着。” “得了,慕凡矜你别跟我赔笑脸。”任是从小玩到大的柳枫也架不住他这样谨守礼数,他二话不说,上前两步搭上慕洵的腕脉,沉吟一阵,神色也还自然,“只是上朝倒也罢了,昨日的方子喝了再走,回来立刻找我。” 慕洵称谢,眉间笑意更深。 皎月尽量松了腰封,向慕洵再三确认有无不适,又鼓着嘴给他整理衣冠,心里嘟囔着不知大人在笑些什么。 柳枫倒是看得懂这笑,一者是新朝方立朝纲未稳,慕洵就算不畏人言,也须尽朝礼、判国事;二者像慕洵这般的人中龙凤,竟甘心委于人下,其中情愫可见一斑。只是他未涉人情,难以理解昨日慕洵和那不成器的新君闹成那副样子,怎的今日还要赶去朝堂相见。 不过也好,既然慕洵乐得见他,总好过在家恹恹的养着,心融则神满,或可事半功倍。 话虽是这样说,可柳枫还是亲自送他出门,站在车舆前再三嘱咐着跪拜时要紧着身子、累了腰记得揉揉不必硬撑之类的,慕洵在车上听他连弩似的唠叨,心中思量着今日几件紧要的国事,面不改色的笑着应下。 卯时刚至,一身黄袍的陆戟已危坐于乾坤大殿,天子眉宇间尚留有稚嫩的痕形,可他已身长八尺,烨然一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此情此景之下竟也没有突兀的不调感。 慕洵随着一众大臣跪完礼,跟着听地方奏报又站了许久,切实感到腰腹有所不适。他向来重仪礼,多道君子以礼存心,因此只咬牙忍了,盼着朝会早些结束。 好容易待众臣奏毕,慕洵沉着步子拜送,再起身时感到腰筋酸得厉害,他定了定神,欲待人群散去好暗自撑撑腰背,抬头却见陆戟候在侧门的黄帘后盯着他。 天子的随行太监方公公佝偻着赶来,谄笑道:“陛下请慕大人暖阁一叙。” 慕洵道一句有劳,板直了身子随他往宫城内疾行。 雪早已停了,蓬松的软絮结出坚冰,寒气比之昨日更甚。 公公走得急,慕洵跟在身后不好怠慢,只得双袖轻拢于身前,佯作忐忑,实则将手暗覆于身侧,承着力护住腰腹。 行至暖阁中,方公公引他入内,之后合了门窗,了然退下。 慕洵行的有些喘,抬眼但见青竹面的屏风后站一人影,显然是陆戟。 “陛下走得挺快。”慕洵既知大殿到暖阁有近路,这孩童心性的天子定是要先他一步到了,以显示他对这场会面的重视程度。 “你身上,可还好?”陆戟听他声弱,系着前襟走出来。 只这一会儿他已换了件常服,竟不是君王的款质,而是过去公学里的青兰装扮。 “陛下不该再着此衣。”慕洵知他意思,见他张臂迎上来,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此处无人,我让他们都走了。”陆戟见他后退,眸色顷刻暗下几分,“老师放心,子峣知你有伤,不敢乱动。” 慕洵确实想见他,但不应在此刻,也不应成此景。 “陛下是家国之冠,社稷之主,不应再如此胡闹。”慕洵拱手又退一步,“臣近来抱恙,还望陛下容臣告退。” 陆戟眉梢沾上委屈,着实不懂他既这样放下身段同慕洵示好,为何反倒招他避退。 月余以来,他试做一名贤君,可阔国辽土之下,总有民生凋敝之处,总有天灾人难、官逼民反,那些皇城里见不到,澄州也未曾有视的苦难被官吏刻入文书中,一股脑的钻进他只存过风花雪月的心上,成了一道道不可触且遥不可及的隐痛。 昨日的怒斥,今日的笑迎,更多的并不是针对慕洵,而是这位年轻君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依赖。不得不说,在这场避无可避的揠苗助长中,慕洵二字被他诚挚的爱意神圣化了,他有些忘记他们皆是他人骨血,皆处众生而非众生之上。 诚然这并不是陆戟的过错,少年天子,若非天生的冷血骨,总要经历一番无以言道的混乱中跋涉才能稳坐于宝殿,而跋涉路途艰险,或致人麻木不仁嗜杀成性、或致人视若无睹耽于享乐,只有极少的君主是真正潜而勿用之徒,能承天命与否,唯有见于真心。 “老师不要走……”这个失意的男子靠近慕洵,个头还要高出他一些,“我只问老师,若为贤君,就必成薄情之人吗?” 慕洵不想他如此问,一时顿了身形,去了拱礼顺势将手放于身前,隔着腰封贴上前腹,正视着陆戟隐泛水光的眼睛:“先帝冠陛下‘子峣’,正是告诫陛下峣者易折,陛下只需谨记:于臣子咨诹善道,于百姓询于刍荛,于己慎独,君主心怀天下自不会负于人情。” "老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陆戟沉着性子听完,复而开口道:“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不答,再次后退一步,靠近阁门,垂首道:“恕臣无礼。”遂即推门便走。
第6章 ======= 柳枫上午方离开慕府,只一个午饭工夫,又拽着药箱火急火燎黑着脸踏进了府门。 “慕凡矜你也消停点!”他兀自甩了领路的管事,径直推开慕洵的卧房。 房中空无一人。 柳枫一愣,“人呢?” 那年长的管事紧赶慢赶的追在后头,这才停下步子喘过好大一口气道:“呼,老奴话还未完,柳神医太心急了些……呼,大人还在书房……” 管事话未说完,就见柳枫又甩着药箱折步往书房走,只甩下一道带着旋的风留给他。 柳枫大步流星的来到屋前,推门第一眼是立在一旁手捧官折小声念着的皎月。慕洵坐在案后微微挺着腰,他身后放了软垫,一手搭在案几上,一手覆在身前不动,正聚精会神的听皎月念奏章,垂眸思量着。 “挺会养哈,慕凡矜。”柳神医再三压下心火,咬牙笑道:“我柳枫行医这些年,头一回见人静养养到书房里看折子。” 慕洵换了常服,一身柔白的底衬搭了翠竹暗纹的外袍,此刻腰束未收,布料松散的垂拢着,瞧着倒有些风流。 一见柳枫,皎月立刻放了折子,眼里带上委屈,“柳神医可算来了,大人午膳用得少,方才批了几道折子又呕了,婢瞧大人精神不济劝他歇会,大人却还要婢代念折子与他听……”皎月说着,长杏似的眼中又晕上水光,“柳神医,帮婢劝过大人吧!” 柳枫一时不知从何怒起,却见慕洵坐在边上歉疚地笑笑,更气得无话可说,端了药箱实实置于案上,翻了他的腕子搭上脉。 慕洵也知自己不对,见他无话,赔着笑先张口道:“是我有错。” “小民可不敢说慕大人有错。”柳枫也不看他,转手轻按慕洵侧腹两处。 慕洵登时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挡。 “知道疼了?”柳枫抬脸瞧他,看他脸色白着,额前一层薄汗。 “前几日已能吃得好些,今日不知为何……”慕洵喉间紧了紧,手掌贴着微隆的前腹轻轻抚动,显然仍是不大舒服。 柳枫一瞟他案几,见镇纸下压着批到一半的奏本,上头朱墨未干,一旁还散着两处墨点,根本是实在撑不住才停了笔。 “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帮你稳下,这次又不好了怪谁?”柳枫翻了翻药箱,递一瓷质青盒给他,“是山楂做的薄糕,感觉欲呕就含上两片。” 慕洵谢过接下,立刻取了一片放在舌上。 “到底什么折子,非要你亲自批阅?”柳枫疑惑,转头看着皎月,“方便念来我听听?” 皎月望向慕洵,见对方微微点头,跟着念道:“……臣德薄而位高,久病沉疴,力少任重,恐以折足而负陛下。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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