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走投无路过,脑内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却无一不是死局。 唯有一个办法,那是他先前打算好的,险之又险,胜算只有十不足一,却也是他唯一能着手去做的法子了。 “二郎,你来替我束发。”方棠说道,“烛火太暗了,我给你举着些。” 栗延臻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双手拢起方棠的长发,解开上面松垮束着的青色发带,顿了顿,说:“你穿青色好看,除却官服倒甚少见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今日方棠的样子很像两人新婚那晚,只是时过境迁,当年是燕来之喜,眼下却是诀别之际,两相无言,唯余惆怅。 他找不到梳子,便仔细地用手替方棠梳顺头发,再束好发带。房中没有镜子,方棠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便问他:“好看么?” “好看。”栗延臻低头亲亲自家小探花的眼睛,只觉看一眼少一眼,“夫人真好看。” 他右手忽然一僵,摸到了方棠衣袖里某个硬物,形状和触感很熟悉。方棠冲他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把短刀,外形十分眼熟,凭栗延臻对一切刀兵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即便认出这是方棠曾经偷偷带进栗府、准备在洞房那夜防身的刀。 方棠毫不犹豫地抽刀出鞘,塞进栗延臻手中,径直便往自己脖子上架:“你挟持我出去,先前陛下已经给禁军下了口谕,说无论如何要先保我性命。你若拿我的命威胁,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我的马就在门口,你可以骑马出城。” 栗延臻不为所动,握刀的手远离了方棠的脖颈:“夫人,先不说那口谕到底顶多大用,你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栗安的岭南军遍布城中,怕是我们还未出城便没命了。” “城墙西南的角门入夜后不会关闭,只有三五军士把守,我们骑马冲出去。”方棠说,“只能赌这一把了,事成则罢,不成我便与你一起死,那还不如我们都喝了这毒酒来得痛快。” “可我想让你活。”栗延臻说,“若夫人决意于此,我便护送你冲出城去。夫人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正如多年前在西北寒冬大漠里与西羌人对赌的那晚,那时他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性命牵系方棠身上。别说是横在他颈上的刀,就是被方棠亲手捧到他面前的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方棠摸了摸他身上,问:“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 栗延臻摇头:“不疼,这些伤不过是从前血战一场的程度罢了,夫人不要担心。过来,我给你整整衣裳。” 他朝方棠张开手,将人搂进怀里。方棠正感受着栗延臻久违的怀抱温暖,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响,顿觉不对,猛然回头时居然看到栗延臻已经悄然抬起了那壶毒酒,正要往嘴边送。 方棠登时头皮发麻,失去理智的同时却还下意识地伸出手,狠狠将那酒壶打翻在地。银质的酒壶摔落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清冽的琼浆玉液淌落满地,映着跳动的红色烛火。 他脑中一片空白,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脏震颤得快要破胸而出。方棠不敢想如果自己刚刚阻止慢了一时半刻会怎样——栗延臻绝对没命可活,而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撑和念想也将消失不见。 “你在做什么?”方棠惊恐道,“你疯了吗,栗延臻?”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你要想好这么做会有何种后果——从此之后身败名裂,仕途功名皆成尘土,与我一同被打成乱臣贼子。夫人,我曾经见过你清绝出尘的模样,实在不愿你落入污泥,从此过不能见人的日子。” “我不在乎!”方棠双目通红,厉声道,“二郎,我真的全都不在乎了……功名利禄、拜官封侯,从前的确是我最想要的,但这些现在都比不上你重要!此后就算是千夫所指、万世唾骂,我也受着!我只要你!” 他这话说得如雷贯耳,连栗延臻都呆了。 “你不能离开我,栗延臻,你绝对不能!”方棠揪着他的领子,绝望嘶声,“我说过,若能活,就要我与你都能活。否则,我情愿和你一起去死!” 栗延臻生平第一次,被另外一个人对他如此矢志不渝的决心所震撼,他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好,夫人,我发誓,从此刻起与你生死不弃,若能共到白头更好,若不能,我们也同饮孟婆,来生再见吧。” 他说完,举起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取了方棠一簇长发,仔细绑在一起,如同珍宝般放进怀中:“走吧,我带你冲出去。” 夜半,原本寂静一片的栗府忽然哗然不已,门前的禁军正昏昏欲睡地守着,陡然听到身后大门被人踹开,纷纷惊醒,手中刀剑立刻围拢过去,却见到方棠被栗延臻挟持着走出门来,后者眼底全是冰冷,手上一柄短刀闪着寒光,方棠则被他紧紧钳制在怀中,动弹不得。 “逆贼,放开丞相大人!” 不顾禁军的警告,栗延臻径直带着方棠走下了台阶,见那些人果然对他围而不杀,心下便轻松了几分——皇帝果真下了这样的命令,这些禁军若非顾及着圣谕,不敢伤方棠半分,就凭他这一把杀鸡都不够用的短刀,怕是早就被戳成筛子了。 “都别动。”栗延臻故作凶意道,“不想你们丞相命绝于此,就都给我滚开。” 那些禁军都迟疑不定,是真的不敢贸然出手。皇帝早有圣谕在先,笃定栗延臻已插翅难逃,只是无论如何不准伤方棠分毫,否则一律革职问罪。 栗延臻趁他们犹豫,抱着方棠快步走到路旁的银鬃马旁,一扯马鞍便翻了上去,仍是将方棠紧搂在怀中,像是给对方裹了层铠甲一般。 他目光冷然向下一扫,握着刀的那只手却悄悄以手掌包着刀刃,唯恐真的伤及方棠。 “快去禀报皇上!”方棠故作惊恐道,“快去,别愣着!” 为首几个军士如梦初醒,急忙转身跑开——看来是真的被唬住了,不敢拿方棠的性命和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也不敢就这么放走栗延臻,一时乱了阵脚,居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栗延臻趁机踹向马肚子,坐下的银鬃马嘶鸣一声,便撒蹄子冲了出去,那些禁军色厉内荏,唯恐被马蹄踹到面门,一个个纷纷向后退去,却还是虚张声势地在身后喊道:“逆贼休走!快去军营报司马大人!” 方棠在栗延臻怀中抱紧了他,明显能感觉出身体一松,胸中石头落了地。 两人一马在城中空旷的大道上飞驰,一路上碰见过几次巡逻的军士,见马蹄声匆匆而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栗延臻弯腰驱策着快马,一边低头问方棠道:“为何会如此顺利?夫人当真是临时起意要放我走么?” 方棠抿了抿嘴,道:“自然不是,我……谋算多日了,府上诸人早已遣散尽,只在今夜一举。” 栗延臻笑道:“我是没想到,夫人真的会为了我违抗皇命。” 方棠短叹一声,问:“什么感觉?” 栗延臻想了想,道:“的确像是在做梦,夫人从前一向是天子之命大过天,竟也有为了我做到这等地步的时候。” 他低下头,吻了半!只!熊!崽!吻方棠的耳朵:“我很高兴。” 其实栗延臻这些年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私心,他一面不愿看到方棠受委屈,另一面却从心底深处希望,方棠会坚定地选择自己,哪怕只有一回。 只这一回,便足一生。 作者有话说: 糖:裸辞了,踹翻老板桌子辞呈扔脸上,谢谢。
第65章 还恩 栗延臻和方棠策马赶到角门的时候,远远便看着门口火把阑珊,把守的军士也没几个,像是毫无防备。然而为将多年的警觉还是令他及时勒马停下,慢慢踱过去,一边观察着情况。 方棠却四下张望着,催促他道:“快走,没事的。” “夫人如此笃定?”栗延臻仍旧观望不前,“别急,我怕有诈。” 方棠刚要说话,城楼上忽然又起了几束火把,有人从上面叫道:“可是丞相大人?” 是个女声,栗延臻从未听过,方棠却像是松了口气,应道:“是。” 那人便举着火把走了下来,沿着城墙的石阶走到二人马前,身上穿着件不起眼的灰斗篷。栗延臻看清来人是个容色清丽的女子,却面生得很,他以前决然是没见过的。 方棠向那女子拜了一拜,说道:“臣方棠见过公主殿下。” 栗延臻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一直听闻要和方棠成婚的公主殿下,先帝第八女,故五皇子的胞妹,而母亲正是被幽禁宫中的宸妃。 八公主身世凄惨,兄长夺嫡失败后被封了偏安一隅的县主,如今又落得个被皇兄指婚的下场,深知对方是出于报复之心,却无能为力。 “方大人,好久不见。”八公主笑笑,表情很苍白,“角门这里我打点好了,大人只管此去天高路远,再别回头了。” 方棠不忍,蹙了蹙眉:“公主,您……” 八公主打断他的话,道:“我走不了了,方大人。我兄长、母亲都在这里,我若逃了,他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我身为女儿,不能侍奉母亲左右已经是不孝,不能再让他们受苦了。” “若他们看着你为之受苦,心痛难耐,又如何?”栗延臻问道,“落败圈禁已成定局,天子猜忌心一起便无可转圜,你若也不为自己活一遭,值得吗?” 八公主听他这话,眸色有些微动,却依旧摇头道:“栗将军说得有理,多谢相劝。你们快些走吧,等栗安他们追来,我也无法了。” 栗延臻点点头,不再多说,丢下一句“多谢殿下”便快马走了。八公主站在原地,一路看着他们奔出城门,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方棠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角门的火光渐渐远去了,不由得慨然道:“二郎,连殿下也叫我们别再回头了,你说若先帝泉下有知,会怪我弃官而去吗?” “夫人如此果决,除去我的原因,怕还有别的缘由吧?”栗延臻问他道。 方棠苦笑两声,道:“果然瞒不过你……先帝之死的确有疑,与当今圣上有关。我曾经蒙先帝恩典才得以入仕,得知此事之后,实在是无法不介怀。” 栗延臻目光沉静,道:“其实我父亲当年一早就猜到此事,便对新帝与栗安无比防备,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兵行险着,真的引西羌和鲜卑人进城。” “二郎,我……” 方棠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身下一顿,原本还在疾驰的银鬃马猛地嘶叫一声,毫无预兆地失蹄跪倒下去。好在栗延臻反应快,抱住方棠一跃而下,就地翻滚几圈后,撞在路边的石头上才停下来。 “怎么回事?!”方棠急忙爬起来,看到栗延臻因为护着他摔了个正着,又急又心疼,“马怎么会突然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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