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半张被烧焦的纸页,栗延臻拿起来一看,依稀可辨两句狂草行文,是方棠的字迹。 松石怎奈欺霜雪,应有春风入帐中。 栗延臻瞧着这半句诗出神,有些费劲地琢磨起来。 他平日里看书不少,讲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但也都是些史论兵书,至于诗词歌赋、平仄起兴,他几乎一概不通,只觉得方棠这两句写得好,却也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栗延臻随手将残页揣进袖中,走到床前伸手抚了抚方棠的额头,冰冰凉的,居然还没有他手掌热。 方棠睡得很熟,他进来半天也没有醒。栗延臻坐在床头,揉捏方棠的手,目光柔软。 闻修宁走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公子,南郡太守让人送来的十几名舞女,是留下,还是打发她们回去?” 栗延臻冷冷瞥他一眼:“留下?留下侍奉你么?” 闻修宁急忙低头:“属下不敢,少公子若是不乐意,我即刻连夜遣送她们回去。” “快些弄走,我回府不想看见那些人。”栗延臻烦躁道,“白日里看着就够腻眼睛,居然还往我府里送,难不成这就是他南郡太守的为官之道,不分青红皂白地阿谀奉承?” 闻修宁点点头,就要离开。 “你送回去时,记得与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朝廷里那些脓包饭桶向他要美女金银,那是他们的事,以后不要再往我这里送。”栗延臻道,“等少夫人醒了,这些事不要进他的耳朵。” 闻修宁心想少夫人已经知道了,却也没敢说出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屋子。 栗延臻今夜并未宿在芳尘凝榭,而是陪着方棠直到半夜,才独自一人骑马回了秋声堂。 冬狩声势浩大地持续了半月之久,栗苍只让栗延臻出了几日风头,之后便叫他收敛锋芒低调行事,将大半猎物又让给了渠帝,不至于让天子之尊因一次冬猎而颜面尽失。 渠帝还算尽兴,半月之后起驾回銮,大队人马由自南向北,浩浩荡荡北上回城。此时已过了冬月,眼见正月将近,转眼便是年关了,等春节一过,怕是又要与西北起战事。 “西羌一直蠢蠢欲动,刚击退了鲜卑,他们怕是要有所动作,总要来与我们分一杯羹。” 栗苍骑在坐骑追风马上,与栗延臻并辔前行,难得私下与他谈起军务来。 “西羌土地贫弱,物产不似鲜卑、藏南等地丰盛,部族大多以游牧狩猎为生,民风远不如我中原开化,自然觊觎中原沃土已久。”栗延臻道,“尤其是丹措一部,乃西羌各部中最为鹰视狼顾之徒,与鲜卑相比虽远不足为惧,但祸患生于秋毫微末,我们还是不能松懈。” 栗苍点点头:“你兄长如今镇守北方,鲜卑还算安生,偶尔有流兵犯境。但如今我朝兵力江河日下,粮草不足,国库虚空,要同时提防北方与西北,还是有些吃力。我已经与陛下商定,年后起兵前往边关镇守,你随我一道去。” 栗延臻难得犹豫了一下,道:“是。” 栗苍看着他:“你难道舍不得谁?” “孩儿并没有舍不得。”栗延臻说,“只是不放心将母亲与兄嫂留在家中,毕竟堂兄与郡主还在城中,家中无人主持,怕是不好应付。” “不是还有那位御史在?”栗苍道,“难不成你真打算金屋藏娇,将他当深闺女子供奉起来?” 栗延臻被噎了回去,无奈道:“那倒不是,只是他年纪还小,不懂周旋,少不得要吃亏。” 栗苍道:“年纪小倒也无妨,好歹有你调教着。当年我只身一人在北境,无人教导,全靠边境狼烟熏染,如今也比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强上千倍万倍。” 栗延臻只得点头:“明白了,父亲。” “驾——!” 身后快马声哒哒而来,闻修宁骑马冲出车队,朝着栗延臻高喊:“少公子,少夫人突然高热,从马上跌下来不省人事,您快去看看!” 栗延臻瞳孔一缩,急忙望向栗苍:“父亲……” 栗苍叹了口气:“去吧,无妨。既然病了,你就去随行照顾着吧。” “多谢父亲。” 栗延臻立刻调转马头飞奔回去,听闻修宁说人已经被扶上车歇着了,婵松在照顾。 方棠这场发烧来得猝不及防且气势汹汹,原本启程时看着还精神得很,一人骑着银鬃马伴驾而行,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烧得晕了过去,重重摔落下马,差点为马蹄践踏,将渠帝都吓了一跳。 栗延臻匆匆下马跳上车,掀开帘子一看,方棠身上盖着大氅正在昏迷,脸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殷红,嘴唇却是白的,整个人缩在那里一股接着一股地发抖。 婵松急得掉眼泪,一见栗延臻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少将军,少爷烧得好厉害,脑袋这么烫,怎么办啊?!” 栗延臻伸手一探,着实被吓到了,方棠的额头烫得像是烧热的炭火,他手掌覆上去仿佛都要被烧焦一层皮肉,看来是相当严重了。 “去弄些热水来。”栗延臻吩咐婵松,“闻修宁,立刻快马去寻御医,叫御医局最好的大夫,快!” “已经派人去叫了,估计很快便到。” 不多时,三四名年迈龙钟的御医被一辆马车送了过来,都颤颤巍巍的,连方棠的车也爬不上去。栗延臻直接将人一个个托到了车上,其中最为年长的御医老眼昏花,半天抓不住车板,栗延臻干脆单膝跪在地上,让御医踩着自己肩膀上车。 渠帝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方棠手握军机,联络朝堂与栗氏,此刻是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否则前功尽弃,长久以来的排局布阵将毁于一旦,因此立刻派了御医局名望颇高的几位杏林圣手来瞧方棠的病,一刻都不敢耽搁。 御医探了探方棠的脉息,捻着山羊胡思索半晌,道:“少将军莫急,方大人这是连日受凉,又加五内忧思急火攻心,这才外感发热,内伤至病。” 栗延臻不想听他解释病因,不耐烦道:“听不懂,废话少些,你直接说该如何?” 御医道:“肺腑发热,气血行乱以致头痛身热,不过并无大碍,少将军得让方大人多发些汗,待老臣开几剂方子,前五日用猛药,后五日用温药,如此对症下药,至多十日可痊愈。” 栗延臻吼道:“那还不快去,开方子啊!” 几个御医急忙又滚下了车,这回是闻修宁扶的,他不太想让御医局的人觉得栗延臻过河拆桥,到时候再在方棠的药方上动什么歪心思就不好了。 闻修宁在这头为栗延臻操碎了心,他此刻却只顾围着方棠转,半分精力也无暇分给别人。 眼见方棠烧得越来越滚烫,脸也越发红了,栗延臻心中同样上火不已,等婵松打了热水回来,立刻就湿了帕子给方棠擦身体。 婵松在一旁看着栗延臻将方棠半截白玉似的手臂剥出衣袖,忽然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不太合适,便道:“少将军,奴婢到栗夫人车上去了。” “去吧。”栗延臻头也不抬,应道。 等婵松走了,栗延臻脱掉自己的斗篷给方棠裹上,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隔着厚重的衣物都能觉出怀中人浑身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烫来。 栗延臻抱着方棠掀开帘子,冷脸对闻修宁道:“去问问,少夫人为何忧思。” 闻修宁得令策马走了,栗延臻将帘子合上,低头以脸颊贴上方棠烧热的脸,打算要把人捂一捂发汗。 方棠在昏睡中也无比难受,呼吸急促,喘着想要挣脱。他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犹如置身铜炉油锅,浑身都在冒火,喉咙中也干渴至极,想要寻一丝甘冽润喉,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边的灼热。 “水……水……” 栗延臻听他说要喝水,立刻拿了一旁的水囊要往他口里灌,灌一半吐一半,根本喝不进多少。 这是发热里最可怕的情况,喝不进水,整个人如同干裂的沙漠般慢慢被烤干,即将面临的只有枯竭与死亡。 “听话,张嘴。”栗延臻拍拍他的脸,“方棠,方棠……” 方棠几乎是下意识地紧闭牙关,半点反应也无。 栗延臻毫不迟疑,咬着囊口含进去些水,接着以舌尖一点点濡湿方棠的嘴唇,一手轻捏他下巴,锲而不舍地向他齿间传递着水源。 他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喂了半袋清水,等方棠脸色好些了,嘴唇也不像之前干裂,他才放下水囊,静悄悄盯着方棠的脸。 方棠为何忽然忧思致病,他不清楚,只是这两日他每每去方棠的芳尘凝榭,对方总是在醉酒而眠。而他又总是被栗苍急召去商谈军务,能与方棠对坐相谈的机会少之又少,眨眼便要回程。 那页残诗他反复读过许多遍,并未悟出其中玄机,只当方棠是随手写就,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栗延臻沉默着抬起手指,抹掉方棠嘴角的水渍,张了张口。 “小探花,你……”他轻轻问,“为何忧思?”
第17章 真心 方棠梦中有着很大的月亮,鹅毛般的雪,以及一望无际的寂静湖面。 他站在湖边,看到对岸渺茫的光影,那是他够不到的地方,自己被隔绝在无边的寂静之中,身后黑洞洞的松林如猛兽的巨口,像是要以沉默的孤独将他吞噬。 飞雪遮住了圆月,方棠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他醒过来了,睁眼茫然地望着头顶。 这是在他自己的房中,他在栗府的住所,一切布置皆如往常,连房中的沉水香气味也丝毫未变。 方棠感觉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他扭头一看,就看到了倚靠在他床边闭目养神的栗延臻。 “栗……” 他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只叫了一个字,就再也发不出声响。 然而栗延臻还是被他喊醒了,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淡漠的瑞凤眼先是垂下来,带着几分急切的神色看向他,接着便是问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方棠没有说喝还是不喝,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着给你喂药。”栗延臻不紧不慢道,“御医说按方服药十日可好,今日是第十日傍晚了,我还想着若是吃了这最后一服药还不好,就进宫去砸了御医局。” 方棠咂了咂嘴,只觉得满口的清苦:“这几天的药都是你喂我吃的?” 栗延臻点头:“你不肯张嘴,我都是自己先喝一口,然后渡给你,这样你才肯乖乖张嘴。” 原本他只是和从前一样出言逗弄方棠,然后欣赏对方脸红的样子,没想到这次方棠非但没有脸红成柿子,反而静静盯了他许久,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似乎是很哀怨地望着他。 “怎么了?”栗延臻觉得不对劲,立刻问道。 方棠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另一只手也忽然抓住了栗延臻,然后埋下头,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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