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他看见阿惹过来,就招了招手。 “什么事?”阿惹喊道,小步跑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在后院捡到了几只死掉了的蛊虫,有些好奇。”韩桃坐在台阶旁,撑头露出笑来。“你跟婆婆学了这么久,能分清各类蛊虫吗?” “当然了,”阿惹放下簸箕,叉腰道,“婆婆忙的时候,我还会帮她养蛊呢,怎么,想要我教你?” “是啊。你这么聪明,能告诉我这几只蛊虫是做什么用的吗?” “咦……”阿惹闻言蹲下来,看见韩桃用长巾裹着的几只蛊虫,上面的炭灰已经被韩桃擦掉了,她拿起几只看了看,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从哪里捡来的?” “喔,在甬道旁的石砖缝里,大概是婆婆煮药掉了的药渣,或者它们自己偷跑出来的。” “这样啊,”阿惹不疑有他,“奇怪,怎么会偷跑出来……这几只都是剧毒的,要是咬到香客就坏了。难道是婆婆忘记了没有封住吗?” “这会不会是煎给我的药里的药渣?”韩桃试探问道。 阿惹站了起来,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道:“不会啊,婆婆说了你身子因为南燕秘毒的原因常年亏损,根本不能承受这么烈的毒嘛。” 韩桃猛然一怔。 阿惹又说道:“你看像这只,还有这只,婆婆本来是考虑给你以毒攻毒用的,但只有第一天的药材里有用到,后来就发现你身体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婆婆只好停用。她还担心少了这几种蛊毒,不够给你清理余毒呢。” “……这样。”韩桃垂下眼来,指尖微颤。 “但你不用担心,婆婆既然说了会帮你,就一定能叫你健健康康的。” 阿惹拍了拍他肩膀,又拿起一旁的簸箕去接着忙活了,院中的雨渐渐下大,像是自高空倾泻而下一般,叫院中的景物都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布,看不清晰。 泥土的气息浓烈地发散开去,韩桃蜷起指尖,眉头微微皱起。 “赵琨……” 所以赵琨那夜求神,求的是这个吗? 韩桃心中不信,不信赵琨能混账到这个地步,然而他的呼吸却开始没来由地发紧,一下一下,心脏也跟着刺痛,沉重地跳动着。这哪里是剜肉,分明是将自己的肉给蛊虫吃,赵琨是想重走杜兰亭的老路来作他的药引,甚至不惜在这种危难局势的当口。 赵琨这是疯了,疯得厉害! 他骤然捂住心口,俯身撑在石砖上,闷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阿惹从屋子里打扫完出来的时候,看见韩桃孤身奔入雨中,长袖扬起,一瞬消没。台阶上的血迹顺着雨水被冲洗入石砖缝隙中,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有铺天盖地之势,她急急大喊,然而雨声消弭了她的声音。 “韩桃!你不要命啦!” 轰。 天边划破亮光,雷声轰鸣,雨幕里那道身影急急奔太守府而去,这几日赵琨都没怎么来寻他,只说是公务繁忙,他倒也真的深信不疑,唯恐打扰了人。 然而恐怕赵琨这几日早受蛊毒折磨,为了避免露出端倪,才如此推脱。 雨水近乎浇灌在他身上,他骑上马背一路驰骋,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紧紧黏在身上,显出瘦削身形,直到他骑到太守府的门口,从马背上跳下,对上绣使们惊讶的眼神,他一把推开太守府的大门。 “侯爷!您怎么来了?” “赵琨在哪?”雨珠自他下颔滑落,如珠串一般甩下,韩桃跨过门槛,眼睫沾着水,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他又问了一遍。“陛下在哪?” “陛下——陛下好像在书房处理公文。侯爷您怎么淋成了这个样子,要不先去更衣……” “不用。” 韩桃拧了拧身上衣衫,拧出些水,他勉强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往书房方向跑去。 · 大门口的几个绣使对视一眼,立即抄近路急急往书房飞去。 “速速传讯陛下,就说侯爷来了。” · 于是在韩桃跑过拐角,快到书房的时候,“砰”一下撞上了人。 “嘶。” 两人皆闷声倒退了一步。 韩桃捂住鼻子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手臂已经被扶住了,来人显然也是刚从书房急急出来,没料到他杀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过头去,看见墙角那几个报信的绣使正在试图降低存在感。 “怎么淋成这样?”撞上的赵琨回过神来扶住他,皱起眉头。“来了为何不说一声,为何没有人跟随?” 一别几日,赵琨穿着常服,许是没有睡好,眼底蒙了一层青黑,除此外倒是没有大的改变。即便有雨水的冲洗,韩桃仍是从赵琨身上闻到了那股子淡淡的药味,可见这几日赵琨也在用药,未曾间断。 韩桃转过头来紧紧盯着人,雨珠顺着发丝往下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我怕你逃。” “说得什么话?”赵琨奇怪摸了下他的额头,手心带着热意,“寡人为何要逃?” “赵琨,你敢说你如今躲在这,只是为了要处理公务吗?”韩桃毫不客气地拍掉他伸过来的手,“你躲我这几日,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琨一怔。 “你——” “我都知道了。”韩桃沉下脸来,“赵琨,你真是疯了。” 一瞬间,角落看戏的几个绣使面上精彩万分。 “看不出陛下原来是这样的……” “竟然是躲着侯爷在太守府中金屋藏娇,难怪侯爷气冲冲杀上门来……” 赵琨欲言又止,正想解释间听到绣使的碎嘴,一瞬脸黑。 “滚!” 几个绣使连滚带爬地往外飞去。 “就不该让他们和你那群暗卫混在一起,”赵琨黑着脸,伸手想要触碰韩桃,“韩桃,你先听寡人说,这事你不一定完全知道——” 韩桃又退一步,仰起头来怒极反笑道:“那我所不知道的是什么?陛下拜得好一尊大神,求得好一个心愿,是要勇敢无畏到为微臣做了药引,舍弃这江山社稷与自身性命不顾。” “寡人——” “您一口一个寡人,是想好让微臣为您守半辈子的寡了,是吗?” “……” “啪”一声,韩桃一把推开试图来抱的赵琨,负手站在廊下。 “在说清楚之前,请陛下勿碰微臣。”
第77章 你还想守寡吗 雨势还是很大,韩桃一身湿淋淋的,倔强地等一个答案。 赵琨幽幽叹了口气,这套逼问的手段以前都是他用在韩桃身上的,如今自己也受了一回,倒也真是不好受。 “你既然还是不说,就由我来问你。”韩桃嘶哑着嗓音,缓缓问道,“婆婆煎的药,你喝了吗?” “喝了。” “你知道这药是由蛊虫熬炼而来的吗?” “知道。” “赵琨,你是疯到想要去地底见我的母亲,还是自信你能受住这毒,你做事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只要你觉得好就可以瞒住我?” 韩桃双眼泛红,他就是猜到了才会跑来太守府寻人,但如今北齐内忧外患,他又希冀着赵琨不会真的疯到这个地步。 他的身子发着颤,不知道是因为冷的还是气的,但与其说他是对赵琨生气,不如说是心疼,他心疼赵琨为了他一次又一次以命相搏,心疼赵琨因为他急到吐血,心疼赵琨瞒着他用毒。 赵琨越是这样做,他就越有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他终此一生都会是赵琨的负担,他做不到和人并肩而立,也没有办法叫赵琨不担心自己。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赵琨沉默了会儿,最终低低道,“我确实动过做你药引的念头,但如今南郡风雨飘摇,寡——我要负北齐兴亡之责,就不能恣意任性。” “你既知道如此,为何还要服药?” “你现在的身子太弱,没办法用太过刚猛的药……所以我和婆婆想,如果我替你服用烈性的蛊毒,把我当成炼药的炉鼎,再将这部分毒以一种你身体能接受的方式给你——或许会是一个转机。” 这对赵琨来说,就是唯一的双全法。 “不是以身饲养蛊虫,也不用像你母亲那样痛苦,”赵琨走近,叹了口气,将衣袍披在韩桃身上。“我何尝不知道你担心我,但你已经受了近六年这样的疼,只要能帮你一点,我都受得起。” “那你要如何将这部分毒引渡给我?剜肉?放血?” 赵琨欲言又止。 韩桃见状转过头去。“赵琨,你又要骗我。” “……寡人没有。”檐下一瞬沉默,韩桃再转过头来,看见堂堂帝王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可疑的脸红。 · 其实那晚赵琨在神庙求神,没有料到会被韩桃撞见,情急之下,绣使只能出手打晕了韩桃。 而在之后的庙中,烛火摇曳,老巫医用匕首划开了赵琨的手腕,血顺着指尖流下,在香草的吸引下钻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什么?”他问老巫医道。 “合欢蛊的籽。”老巫医捧起碗来,仔细打量,“传说中蛊虫是巫神的血肉,其实它们都是很有意思的虫类,就像合欢蛊,若有雌雄两只互相吸引的蛊虫钻入一对有情人体内,合欢之时,雌蛊在道中产籽,就会叫人愉悦倍增。” “……”赵琨忽然低咳一声。 老巫医瞥了眼赵琨,拄着拐杖起身来。 “就像老妇请你为这小子擦洗身体,你会情不自禁多做些什么,其实也是受到蛊虫的影响,这种蛊的蛊毒在刺激肾精的同时,还会在合欢之时互相交互。” “交互什么?” “毒素。”老巫医淡淡道,“不只是合欢蛊自身的蛊毒,应该还会将其他的毒引渡过来,这大概就是下蛊者的用意。” 合欢蛊不会致死,但通过合欢蛊,可以将韩桃身上的毒在无声无息间引到赵琨身上。赵琨一直以为杜兰令那次设伏是为了阻止自己去南郡,但其真实目的却在这里。 “若非用蛊高手,是不会知晓这些的。是吗?” “是。” 烛火跳动着,映着赵琨的眉峰,明暗流转之际,赵琨眉头忽然微微一皱。他喃喃道:“那寡人好像知道双全之法了。” …… · 许久之后,廊庑外的雨声很大,但是太守府的书房里头却很安静,喝剩的姜汤放在桌上。隔着一道屏风,香炉正发散着淡淡的宁神香气。而韩桃赤身泡在浴桶里,面上发烫,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 “你想要用……用合欢之道……为我解毒……” “是婆婆想的。”赵琨坦然道,“若此法可行,以后百毒不侵,福寿绵长。” 韩桃的眼瞥了过来,又默默瞥了回去,抿唇间欲言又止,他忽然间好像知道赵琨为什么没办法一句话解释清楚了,怪不得他在绣使面前逼问时,赵琨怎么也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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