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如果我认为你无辜,而因此断剑怀疑孤山派,倒是可以省却你们报中秋刺杀之仇的力气。” 温旻的心已经冷下去。 可是他又说:“但维摩宗若想对我明月山庄不利,应该杀的是我;纵然比伤害阿姊难上十倍,但收效更大。至于孤山派,失势已久,十年前的维摩宗尚不介意血洗一番,今日应该也不想将惩罚刺杀右护法之事假手于人。” 温旻的希望又升上来。 “而我如若因此伤你,你我两门冤仇必结。阿姊之仇未报,明月山庄已经树了一个劲敌。维摩宗也一样。”爨莫扬又说。 温旻接着:“所以,真正凶手乃希望你我两派结仇的人。纵然不是孤山派,也必是江湖一大患。” 爨莫扬沉默片刻,又说:“你虽可疑,但没伤阿姊的可能更大。纵然如此,如果不是你在,阿姊恐怕也不会遭此难。恕莫扬不能再留客了。” 温旻死里逃生,百感交集:“今日此事,也已落到维摩宗头上。我回去定报宗主知晓,好尽力相助。” 爨莫扬斜睨着温旻,又是过了好久才回:“维摩宗虽为第一大宗派。但如若查到最后,你还是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房中又是一道闪。爨莫扬手起刀落。一把金丝楠木椅亮了一下,过了几瞬,轰然崩塌,已经碎成大小相等的几块。 刀法快而完美。是对方才未完成较量的总结。一个立等可见的威胁,活生生的誓言。 与此同时传来的,是俄里撕心裂肺又不甘的哭嚎。 &&& 魔宗撤出了杭州地界。 凡是地面上长眼睛的江湖人士都知道。他们如候鸟乌云压顶地出现。铺了严密的大阵仗发誓捞干西湖。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背后是温旻的果决迅速。离开鲜花孔雀舫,连月白楼也没回,从路边买了马直接北上回小五台山。另一手早放了信鸽如实禀报这一切。片刻没耽搁。 受伤不重的小七只是被打晕,醒来后负责通知了同门收拾行李分批撤离。最后很是可惜了一番,撇下好不容易觅来的巨大磁石,还不得不留下一笔钱供掌柜抛弃善后。 毕竟明年右护法还可能来。总不能落人话柄。 鲜花孔雀舫再无笙歌。扯上黑帆遥遥远去。滚滚余波犹如叹息,几不可闻,却深沉悠长。 西湖又恢复往昔,在繁华中日复一日,在平静中日日更新。 日头高升又下落。直到落日余晖曳着长长衣摆,渐行步入西山。追随其影子的黑暗,渐渐笼来。 笼住了西湖,笼住了月白楼。 笼住了孤山梅屿。 孤山不寂寞。 孤山原是西湖西北角的一片大岛,占地几百亩,独树一帜,故称孤山;因遍布梅花,景色雅致,又被称为孤山梅屿。 百年前有一道士欣于此地之灵秀,开山立派。以雅致为趣,以梅花为铭,独尊剑术,被称作孤山派。 要想入得孤山派门庭,需经文武几重考验。因此孤山派弟子不多,也并未必须出家。但个个丰神俊朗,颇有仙家风骨。十多年前纵横江湖的顾白,当时孤山派唯一掌剑弟子,便是代表人物。 只是不知因何事,突遭清洗,满门屠尽,不再在中原出现。 世人只知那场传说中的杀戮由魔宗发起,老一点的江湖人士还知道,那是魔宗右护法沈知行主领的差事。至于更多隐情,乃至沈知行和顾白的过去种种,则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现在的孤山只是个地界。 交换物品的地界。 向着西湖的东南侧,一到深夜,反而灯火通明。各路奇人携千奇百怪的物品前来交换。凌晨开始,天亮结束,与常人无缘,俗称“梅屿鬼市”。 鬼市一路向西北延伸,越向里越凄凉。到了西北角,昔日孤山派教宗起居之处,苍夷满目,黯然颓败。徒留中秋之明月,洒下清冷怜悯之光。 今夜,这苍凉中,蹿出一条影子。瘦小精干,腾挪跳转极其灵活,黑色头巾与面纱之间大眼睛乌溜旋转,机敏地观察四周。而后,影子找了株老梅树,藏身于后,拉下面巾。 是小七。在梅树下好好喘了阵气,而后学猫头鹰叫了几声。便躲在树后静静等候。 片刻后,又一条影子翩然下落。比小七高了一截,黑衣,没有蒙脸。回首,月光下是清俊中有些淡漠的少年的脸。 温旻。 是的,他没有离开。 小七喜上眉梢:“旻师兄一切都顺利吗!”边说边跳过来,一股脑地从怀里掏出东西。包括三张银票、一叠金叶子,外加一个暗器锦囊。 温旻报以一笑,悉数接过放好。 小七继续说:“你真要自己去?再叫两位师兄帮着吧?” 温旻摇头。 今晚的事,他打算自己做。 不带任何盘缠、孤身回小五台山,本就是虚晃一招。其实真正回去的,只有一路送信的弟子—— 在杭州先遇埋伏、再遭构陷,如此回去不是温旻的脾气。 且,断剑既然出现就不能落入他手,否则向师父如何交待;而留给简易遥一个办事不力的印象,更是极大损失。 更何况还有劲敌。爨莫扬少年英雄,看似放荡不羁,但分析事由之冷静、试探温旻之果断、决定住手之隐忍。俱是目睹亲姐惨死之后的瞬间反应。 如此心智,就算大上二十岁的老江湖也未必能做到。江湖未来有此猛虎,想必不会太寂寞。 温旻要做伏虎的罗汉,会会这位少庄主。甚至于已让人暗中调查明月山庄是否只有一位少庄主。 爨少環有没有继承山庄的资格? 再加上小瘸子的出现,变故与他如影随形。这后面究竟有何关联? 而且一切的开端,便从西湖遇伏开始。那么,不如回到最初,从伏击之人的归属走一趟。 所以来到孤山。 这番心思自没告诉小七,温旻只是说:“渡口等我。鬼市撤,我若还没下来,便兵分两路。一路上来帮我,另一路赶紧回去报信。如有其他异动,我们便分开走。” 小七点头如捣蒜:“旻师兄带暗火了吧?” 暗火是维摩宗用来传递信号的工具,扣动机关,有烟火信号升天。一个够一次使用,温旻共带了两个,便也点点头。信号拉响,小七也会上来帮忙。 而小七又不放心地问:“万一那个爨莫扬也派人来怎么办?他们那么凶,又那么厉害。” 温旻说:“今早只有你我二人,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他当时都没有动手,定然不会此时对我等不利。万一碰到,打个招呼便可。更何况我会小心的。万一有异常,暗火提醒。” 小七心中有百万个“万一”,张口还欲询问。温旻一摆手,又在他头顶一揉,已经跃开。握紧了手中剑,几下便落入月的暗影里。 暗影延伸至北辰殿,是孤山派昔日的议事大厅。拾级而上,随月光移步,依稀可见散落在台阶一角的曼陀罗花。花瓣已枯,是三四天前被摘的——魔宗路过的徽识。想必西湖遇刺之后,简易遥已经派人来翻过了。 一无新鲜血迹,二无打斗痕迹。只有些陈年的褐色痕迹,渗入石阶缝隙,风吹雨打不曾磨灭,是浸入流年的哀怨。 有阵子没人来了。那么,孤山刺客们如此大阵仗,又是从何处集结? 温旻持续探究。 大厅空旷,散落桌椅家具。地上陈年血迹更多,一片片连绵。想到沈知行与断剑的主人顾白或参与这些血迹与故事,温旻心头闪过波澜。 血洗孤山派,师父可曾与顾白交手?他们两人是何时心意相通,又是因何分开? 唯有院外梅花无言相知。 大厅东侧五仙图,分别石刻鹿虎鹰鹤猿,意喻孤山剑法五个分支,乃从五种动物身姿得到灵感。西侧共治壁,刻历代掌门与掌剑弟子姓氏,意味“众人之孤山”,绝不独断之意。周唐晋万梁,有二十多个姓氏。而温旻一眼看到的,是末尾的“顾”。顾白之后再无共治姓氏,徒俱岁月无情留白。 转向后院,梅树零落。杨柳疯长,不成章法。完全是一座荒废的院子。温旻在一处石凳上又看到一朵曼陀罗花,可见上次来过的同门已经搜过此处。遂决定停止。 那便按照计划往下搜寻。再去鬼市碰碰运气。 原路返回。还未折返大厅,却听见异响。 笃笃,笃笃。毫不避讳的声音,是脚步伴随着木质敲打石阶。 温旻急忙藏匿大厅石柱之后。 走上来的一条少年身影,月光下拉得纤长,手中一根拐杖。面庞不是很清晰,唯有眸子明如星子。 是金不戮。 死瘸子,果然有鬼。 温旻心里暗骂一句。同时提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是否有明月山庄的人跟随其后。
第8章 7. 上穷峰顶下西湖 但金不戮似乎的确只有一人。也不隐藏身形,也不四顾防止有人跟随。就大摇大摆走上。和温旻路线一样,先在大厅观望一阵,又看看东西两侧墙壁雕刻,最后出去后院绕了一圈。 温旻紧随其后,纵身跃上一株高树。看小瘸子走过每一处青砖,如游览般不慌不忙。最后竟然在他藏身的树下,坐下了。 金不戮扬脸发起呆来。不知想些什么。 眼睛还红肿着,不知是不是方才又为爨少環哭过。 忽而,一股劲风袭来,直击温旻右下肋。他急忙抓了一把铁蒺藜朝其一抛,人已经借势滑出一丈,落在树下。只听叮叮当当,暗器具被那强大敌人隔开。 金不戮见状惊异大呼。继而问:“你来做什么?” 温旻一边挥剑迎击,一边痛斥:“小瘸子你又来做什么!” 回嘴之后才看清敌人,大吃一惊。 怒目圆睁,口中呵呵大呼的是爨少環那忠犬侍卫俄里,轮圆了刀锋向他攻来。招招致命,一副要将他锉骨扬灰的架势。 是爨莫扬下阴手?是金不戮带人来找证据? 金不戮在一旁焦急大喊:“俄里大哥?!你莫要冲动!” 俄里回应:“他心里有鬼!去给小姐陪葬!” 温旻立刻明白这是俄里私自行动。不服气爨莫扬的安排,满心要为挚爱复仇。一路跟踪自己,终于找到下手的机会。只叹自己江湖经验甚浅,至此才得发现。 于是解释:“今日此事与孤山派难脱干系。我也是来一探究竟!你我所想无异!”同时赶紧去摸暗火,要招呼人来。可被逼得根本无法错手。 俄里根本不听,使出百分力气。比白天爨莫扬出手凶险万倍。 不由看向金不戮:这小子与爨莫扬关系匪浅,以他做人质定然可以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温旻打定主意,便设法接近金不戮。哪知将要靠近,他已经自己挥着拐杖打了过来,拦在二人之间,面向俄里,将温旻挡在身后:“俄里大哥莫要做错事!莫扬哥不想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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