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珠在鬓角淌下来,顺着刀刻般的下颌,没入规整的衣领里。 “来了,来了。” 门口几个家仆伸着脖子往东边儿瞧,突然沸腾起来,一叠声地喊着。 前头还站着四个小的,小厮穿鸦青色缎子衫,小丫头一个穿撒花褶裙,一个穿银红小马甲。 瞧着年纪都不大,没那么安稳,不停踮着脚往远处看,有个调皮点儿的小厮还摁着前头人的肩膀使劲儿蹦了几下。 将军身后那队将士就显得稳重很多,肩膀挺直地站着,视线都直直往前给,绝不敢往旁边乱飘。 归德将军御下极严,军令如山,绝不徇私。 一辆马车踏着日光往这边驶来,马蹄翻飞,激起细碎的烟尘。 车到近前,车夫勒紧缰绳,转头往车厢里吆喝,“小少爷,咱们到地儿喽!” 归德将军跨步上前,走到车厢旁边,一掀身后的斗篷,单膝跪下去,银甲响起沉闷的碰撞声。 身后穿着薄甲的将士赶紧跟着跪下,并把头低了下去。 远处酒楼排队的人被这声音吸引,一齐往这边看。 不仅让大将军等了一晌午,还能让他跪着接,这... 这小破马车看着平平无奇,难不成其实是金子做的? 万众瞩目里,小破马车摇摇晃晃地停稳了。 车厢的帘子从里面掀开,颤了几下,先是撅出来半拉裹着棉衫的小屁股。 后面那些兵有胆大的,翻着眼皮往上瞧,想着世子爷怎么用这么个姿势下马车。 着实不雅。 小屁股撅在那里动了几下,又咻地收回去,车帘也跟着合上。 归德将军盯着晃动的车帘,眉头不易察觉地拧在了一起。 唐怀芝随身带着一个宝贝箱子,路上睡着了都抱着。 箱子是沉香木做的,样子有些年头,箱盖上还画着两只小兔子。 小一些的趴在大一些的背上,耳朵飞起来,一长一短,大兔子的眼珠还是奇怪深凹的方形,显然雕刻它的小师傅使了很大的劲儿。 怕把里头的东西摔了,本来想往后稍着出去,怀里的箱子太沉,老是想往下掉。 “我给你拿。”阿沅叔把箱子接过去,拍拍唐怀芝的脑袋瓜儿,“不是想青蓝哥了么?赶紧下去。” 唐怀芝应了一声,小手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瞥,瞧见罗青蓝,还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几声。 青蓝哥怎么变这么好看啦! 小孩儿躲在帘子后面羞涩半晌才出来,也没用车夫抱,利索地钻出车帘,蹲在车上蓄力,径直往下蹦。 啪唧,手脚一齐撑着,稳稳落了地。 还没站稳当,便小跑着扑过去,一把抱住罗青蓝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啵亲了几口,“相公!我好想你!” 身后一众将士同时违抗军令,抬起了顶着疑问的脑袋。 鬓角簪花的小姑娘刚排上樱桃碎冰沙,正捧着碗小心翼翼往街上走,猛地听见这个,手里的碗径直下落,掉在了缀着毛球的锦绣鞋面上。
第02章 樱桃冰 罗青蓝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遮住自己的脸,还是该先灭身后将士的口。 也许帮对面那个小姑娘再去排一份樱桃冰是个好主意。 对面那家酒楼成日搞些新花样,早晚带人炸平了,改成练兵场。 身后将士不敢吭声,一众家仆殷勤地走到马车旁边,帮着车夫往下卸箱笼,四个小仆也都敛声站着,眼珠不时往刚来的小少爷身上飘。 相公? 大将军惯常清心寡欲,退回的锦帕香囊无数,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竟是因为这个? 斜对面酒楼排队的人里,一个戴着琥珀边框叆叇的瘦长条男子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抬手摸摸头顶,抽出伪装成发簪的笔,在舌尖儿上润润,翻开随身的小册子,认真写下: 归德将军罗青蓝原来是断袖,京城红粉肠断此刻,呜呼哀哉! 唐怀芝身上还穿着洒金小薄袄,雪白的软兔毛在领子上围了一圈儿,一张小脸儿热得红扑扑,软软地贴过来。 嗯...兔毛蹭脸上好痒。 “相公相公,”唐怀芝咯咯笑着,脸直往旁边躲,“你胡子好扎啊。” 似乎是胡茬的触感太新奇,小孩儿又试探着用脸蛋儿蹭了蹭,脸上的汗蹭得黏糊糊。 罗青蓝面无表情地摸摸下巴。 最近的确生了些胡茬,不过清早仔细刮过了,难不成没刮干净? 小崽儿真娇贵,脸都蹭红了。 他板着张脸,两手伸到唐怀芝腋下,把他在自己身上扒下来,皱眉盯着他,“不准乱叫相公。” 唐怀芝愣住了。 青蓝哥的声音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没那么清亮了,沙沙的,即使没挨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再加上那副严肃的表情,唐怀芝一时有些被吓住了。 这是青蓝哥吗? 他扁着嘴,眉毛皱成一团,无措地转头去找阿沅叔。 阿沅叔去哪儿了? 此时,阿沅叔正靠坐在马车里,以手抚额,大拇指疯狂揉搓额侧。 脑门儿两边突突直跳。 不想跟着下去丢脸。 唐怀芝四岁的那年,他娘还没去边境,在京城国公府里亲自带他。 那年益阳长公主大婚,娘亲带着唐怀芝去吃喜宴,小团子雪白一个,被一群姨母抱着捏小脸儿。 那时候,罗青蓝还是娘亲身边的副将,又黑又瘦像块铁疙瘩,抿着唇站在后面,一声也不吭。 唐怀芝看见一身嫁衣的长公主,惊为天人,问娘亲怎样才能穿这身衣裳,可太好看啦。 唐将军被茶呛了一口,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道:“姑娘嫁人才能穿,你一小男孩儿跟着凑什么热闹?” 旁边有贵妇人逗他,说等长大了要成亲,就能穿这个了。 长大?成亲? 唐怀芝指着远处跟长公主并肩的新驸马,“我知道,那个是益阳姨母的相公。” 有人又问他,那你长大了想跟谁成亲? 唐怀芝一骨碌在椅子上跳下去,牵住身后罗青蓝的手,“当然是跟青蓝哥啦!” 小罗青蓝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一层铁青色,紧抿着唇,嫌弃地盯着唐怀芝油乎乎的小手。 自那以后,小孩儿天天使劲儿长大,想着赶紧成亲。 童言无忌,这事儿当时被几个姨母笑话了好久,弄得罗青蓝半个月没理人。 再丢人也得下去,阿沅叔一手挎着唐怀芝的宝贝箱子,掀开了车帘。 旁边一个青袍小厮迅速跑过去,扶住阿沅叔的胳膊,“您慢点儿。” 看见略微下陷的眼眶里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小厮愣了一瞬,好像有些怕,但仍然紧紧护着阿沅叔下来。 “多谢,”阿沅叔向着小厮的方向点点头,转身拿出盲杖,在地上敲了敲,“小屁孩儿别乱叫,不像话。” 看见阿沅叔,唐怀芝才觉得安心一些,嘿嘿一笑,“知道啦,叫青蓝哥还不成吗?” 他抠抠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大高兴。 小时候都能叫的,落差有些大,小孩儿受不了。 而且,青蓝哥的确变了好多,好像整个人都变大了一号,肩膀那么宽,眼神也吓人。 罗青蓝小时候跟阿沅叔很熟,看见那双眼睛,心里挺不是滋味,急忙过去搀着。 “手比我的都大了,”阿沅叔攥攥罗青蓝的手,又拍拍肩膀,“小石头长大啦。” 唐怀芝赖唧唧地凑过来,扯住阿沅叔的衣角。 罗青蓝要搀人进去,阿沅叔晃晃盲杖,“我有这个,不习惯人搀着。” 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低声耳语:“小孩儿有情绪了,你刚才那句太吓人,快哄哄,别给我们吓哭了。” 说完,阿沅叔便把手里的箱子塞给罗青蓝,舒爽地伸个懒腰,跟着小厮进府,兀自去自己的住处了。 可算把这烦人精送出去了。 阿沅叔的话虽然是悄悄说的,却故意让唐怀芝听见,臊得小孩儿脸更红了,“谁有情绪了?” 念叨青蓝哥一路,下来就让人训了,平时跟个小炮仗似的,这会儿却安安静静不说话,不用眼睛看都知道不高兴了。 “谁也不用哄,”唐怀芝在罗青蓝手里抢过他的箱子,抱在怀里往台阶上迈,嘴里咕哝着,“我都长大了。” 小孩儿脸皮薄,觉得没面子,又有点儿怕罗青蓝,只顾着进去赶紧追上阿沅叔。 箱子遮了视线,鞋尖磕在台阶上,差点摔个屁股蹲儿。 这下更没面子了。 唐怀芝装作无事发生,嘴巴却扁起来了。 罗青蓝皱皱眉,往前跨了一步,披风被他甩在身后,发出呼啦的响声。 他一手拿过木箱子,一手抓住唐怀芝的腰把人捞起来,紧紧夹在胳膊底下,风风火火地往府里走。 将士们盯着自家将军的背影,面面相觑,听着将军扔下的“练兵场等我”的命令,好大会儿才反应过来。 四个小仆一起“啊”了一声,急忙跟着跑了进去。 一直跟在罗青蓝后面的那个武官,叫金礼的,摆摆手让其他将士回营,自己也大跨步跑上了台阶。 “干嘛呀?”唐怀芝被抓到痒痒肉了,咯咯直笑。 可他现在生着气呢,笑完又觉得没面子,咋咋呼呼地挣扎起来,小腿直扑腾。 七/八岁的小孩儿哪挣得过大将军啊,气得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又舍不得咬疼青蓝哥,只留了个很浅的印,连带着一圈儿亮晶晶的口水。 罗青蓝任由他胡闹,夹着小孩儿,穿过正院大厅,走过二道门,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 “又没凶你,生什么气?” 这话比刚才语气软一些,但听着仍然像是在训人,唐怀芝停下乱扑腾的小腿,闭着嘴不出声了。 走过一扇影壁,院中假山后的锦鲤池响着水声,来至一处院子,牌匾上写着“宝镜堂”三个字。 罗青蓝一脚踹开房门,把小孩儿放在红木圈椅上。 “青蓝哥,”唐怀芝被夹在胳膊底下琢磨了一路,终于琢磨通了,反身跳下椅子,背着手靠过来,歪歪脑袋,“你刚才是在哄我吗?” 罗青蓝手里拿着的那碗冰酥酪不小心溢了出来,他烦躁地捞过擦桌子的布巾,随手蹭了一下碗底,放在唐怀芝面前。 冰酥酪一直在冰盆里浸着,一点都没化,上面还冒着凉气儿。 他没说话,唐怀芝便当他默认了,高高兴兴地捧起冰酥酪,吸吸溜溜地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啊了一声。 太阳底下晒出来的那点儿燥热全消了。 罗青蓝又打开一个装满冰块的箱子,拿出一碗樱桃碎冰沙,绷着脸推过来。 樱桃对半切开,去核,满满地铺了一层,上面浇着一勺甜滋滋的樱桃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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