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一把从帽中拎起那小兔,心头郁气已经烟消云散。他想起贺兰金英的建议,又问靳岄:“你能教我汉文么?” 靳岄立刻回答:“能。” 两人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丝和解的快乐,岌岌可危的情谊总算稳固回来。 贺兰砜拎着兔子,靳岄牵着阮不奇,三人往营寨的方向走。靳岄问他:“烨台最好的骑手,懂得杀兔子吗?” 贺兰砜:“当然。” 靳岄飞快笑了笑。他平素冷淡的脸色因为这个笑而生动灿烂起来,本来就漂亮风流的眉目,倏忽间生出光彩。 许多年后,当贺兰砜回忆自己和靳岄的一生,他总会想到在苍蓝高天下的这个笑。他是从这一笑开始,渐渐懂得如何分辨靳岄脸上诸般表情孰真孰假的。 它是靳岄给他的允可,是漫漫长路的第一刹那。 贺兰金英在帐中收拾行装。卓卓看见贺兰砜带回一只兔子,立刻举手讨要。 “我过几天要同虎将军去萍洲。”贺兰金英打量他:“心情很好?发生了什么好事?” 贺兰砜把兔子给卓卓:“没什么。” 卓卓:“靳岄哥哥学会骑马了吗?” 贺兰砜忍不住笑了笑,摇摇头。 贺兰金英又问:“你为什么总黏着那个奴隶?” “他借我狐……” “我知道,狐裘,狐裘!”贺兰金英蹦过去揉他头发,“我送你一百件狐裘,你愿意天天去看我骑马吗?” 贺兰砜被问得哑口无言,卓卓已抱着兔子奔出去玩耍。 “你是头一次见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瑀孩子,对不对?就跟那兔子一样,逗起来很好玩罢了。”贺兰金英笑道,“你不过是看他新鲜。” 卓卓把兔子放了,拨霞供始终没吃上。 贺兰金英和虎将军日日在帐中议事,烨台部落所有将领全都钻进了那热烘烘的帐子里,营地上空偶尔飘着雪,沉闷紧张的气氛犹如北风,无孔不入。 贺兰砜的帐子里烧着牛粪,阮不奇给卓卓梳头发,靳岄正教贺兰砜写字。 他从横平竖直开始,极有耐心:“收笔时,稍稍往回一顿、一勾……” 他嫌说得不清楚,从贺兰砜身后握住他右手。贺兰砜写出了一个勉强端正的楷字。 “很好!”靳岄大赞,“写得太好了!” 贺兰砜半信半疑,瞅他一眼,轻轻摆脱他的手,自行誊抄。靳岄把手缩回袖中,暗暗地笑:他想起白霓对贺兰砜的评语。 在无人注意时,靳岄的目光落在柱头一把剑上。 这是贺兰金英的备剑,重量不沉,靳岄偷偷掂过,非常合适。 他的右手在衣中缓缓张开,再缓缓合紧。 忠昭将军的儿子,当然不可能不懂骑马。 正因为他身体自小孱弱,父母与姐姐想尽了办法教他骑射武艺,不为争斗不为作战,只为强身。他懂得骑马,也懂得持剑御敌。 他已在北戎呆了将近两个月,逃离的一切准备都已做好,只待时机。 靳岄垂眸,瞧见贺兰砜抬头看自己。 “这是梁京的梁么?”贺兰砜指着纸上一句“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问。 这话勾起靳岄那份抑压许久的乡愁。他细细抚着贺兰砜写的“梁”字,低声道:“对,梁京的梁。” 片刻激动已经令他手指轻颤,漆黑如墨的眼中溢出水色。那片薄薄的泪敷在瞳仁之上,随着靳岄睫毛而颤抖。但下一瞬,靳岄闭眼,将所有情绪草草吞入魂魄。 “我没去过梁京。”贺兰砜说,“它是什么样的?” 在这片绵延千万里的土地上,最长最浩瀚的江河是列星江。 列星江全长万余里,自西向东淌过无数连绵山峦,流经中段时在杨河城分出一条支流,名作沈水。 沈水自西北往东南流经梁京,大瑀最繁华的城市。 因依傍沈水而建,梁京全城仿似一个巨大的纺锤,两端狭长,中心宽阔,街巷分区列布。 它气候温和,四季分明,花光满城,水声入户。靳府所在的清苏里附近有沈水的一条支溪,燕子溪。 燕子溪两旁栽种无数海棠,春日风色轻软,花香满溢,溪边家家户户的檐下都是燕子巢。雀儿春归秋徙,热闹非凡。年节佛节之时,溪上常有五彩船舟,“水傀儡”“水秋千”各色技艺眼花缭乱,溪边众人边走边看边赞,银钱珠玉落雨般扔进船中。 燕子溪一直淌入皇城。 皇城深藏于梁京内城,而内城与外城之间以八大巨门相通。靳岄最熟悉朱雀门与降虎门。 降虎门附近有梁京出名的潘楼,闲聊听曲,此处最佳。潘楼周围巷陌交织纵横,市井店铺林立,常有仕女夜游吃茶。售卖各类吃食的夜市三更才停,五更又重新开张,极为热闹。靳岄的姐姐与姐夫常在夜里偷偷带他去马二街夜市玩儿,夏天吃冷淘、凉水荔枝膏、雪泡豆儿水,冬天则首选羊肉馄饨配胡饼,姐夫少不得还得加一壶银瓶梅酒。 靳岄讲得入神,阮不奇抱着卓卓凑近了听。 贺兰砜怔怔看靳岄。自从这位大瑀质子进入北戎,他从未见过靳岄脸上有过这样天真、愉快和丰富的表情。 眼前少年不再是雪原上赤红着病容也要勉强站立的质子,贺兰砜忍不住随着他所说的话笑起来。靳岄说的东西他没见过,甚至想也没想过,他在这一刻忽然对遥远的梁京生出了浓厚憧憬。 靳岄瞥见贺兰砜神情,忽然有些羞赧,忙恢复成端直站姿:“这两句诗学会了么?” 贺兰砜却问:“降虎门在何处?” 靳岄:“内城东南。” 贺兰砜:“你把它画出来行么?燕子溪怎么穿过清苏里的?潘楼到底在哪个位置?” 靳岄:“我岂不是要给你画一张梁京地图?” 贺兰砜想起贺兰金英的话,没有丝毫迟疑:“好啊。” 靳岄脸上笑意渐隐,眼中滚动着许多复杂情绪,迟疑许久才笑道:“你好好习字,我就画。” 这一夜,阮不奇深夜醒来,发现靳岄点着一盏小小油灯,正在一张纸上描画。浓墨盛在卓卓平日喝油茶的小碗里,他跪趴在地上,不时将小碗与冻结的笔尖放在灯火上烘化。 纸张颇长,一座纺锤型城池已经初具规模,靳岄正在勾画内城和外城之间的城墙。在纺锤中心偏上的位置,一块方方正正的空白处,他还未着手。 “这是内城……这是皇宫……”靳岄指着那空白处低声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留我一命,原来是为这个。” 说到此处,他情绪忽然激动,不得不紧紧攥着右手让自己冷静。笔尖已在雪白宣纸上拖出一小段颤抖的痕迹。 翌日,靳岄把梁京的街道地图交到贺兰砜手中。 贺兰砜没料到他画得这样快,靳岄解释称这是没能让贺兰砜吃上拨霞供的赔礼。 “我再去抓个兔子。”贺兰砜说。 几日前深入驰望原森林的猎户惊动了沉眠的黑熊,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烨台组起了猎熊队,打算今日去解决那黑瞎子。贺兰砜与浑答儿等人也在队中。 “可能要下雪。”贺兰砜对靳岄和阮不奇说,“风雪若是太大,你们来陪陪卓卓。” 靳岄知道他是怕两人呆在奴隶帐子里冻出病,点头答应了。 贺兰砜把地图放在桌上,转身换衣换鞋。贺兰金英一走进住帐,立刻被地图吸引。他草草扫了一眼,目色忽然沉了:“动作可真快,这就画好了?” 靳岄不仅在地图上仔细勾画出梁京所有城门与街道的位置,连皇宫的数道宫门、几处大殿也无一遗漏。 正沉吟时,贺兰砜忽然把纸抄走。 “让我跟靳岄学汉文,去了解梁京状况,”他低声问,“这地图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贺兰金英朝他伸出手,不语地看他。 “他是大瑀人,他要回去的。”贺兰砜说,“若是大瑀皇帝知道他把梁京地图给了我们,他会死。” “他是生是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贺兰金英抢不走地图,浓眉一皱,“他画出来了,便是他蠢钝如猪,毫无警觉。这样的人,与靳明照哪里有一丝相似之处?若不说他是靳明照的儿子,他这样的文弱书生,谁会多看一眼。” “我知道你钦佩靳明照。”贺兰砜问,“可你为何不喜欢靳岄?” “我没有狐裘,也没有梨干。” 贺兰砜:“……” “他既然是靳明照的儿子,就应当有靳明照的风骨,自己的生死自己握持。”贺兰金英跨到贺兰砜面前,俯视他固执的眼睛,“你若不把地图给我,他才真的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夜市”这个词不是现代词,宋朝确确实实出现了“夜市”,卖吃的,卖古董,卖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而且仕女们吃茶夜游并不罕见。 查资料真有趣~ --- 今天请大家吃靳岄的夏日三宝:冷淘(凉粉)、荔枝膏和雪泡豆儿水(冰镇绿豆汤)!
第7章 出逃(捉虫) 贺兰砜的毡帐后方,阮不奇正抱着一捆干草走过。这是要喂给贺兰家那两匹马儿的料草,不重,但她走得很缓慢。 少女白净脸庞上,有一种沉稳宁定的表情。她略略弯腰,脚步极轻极轻,不会比风吹过草尖引起的骚动更强烈。 帐中,贺兰金英和贺兰砜仍在讲话。 “……他会死?”贺兰砜茫然不解,“为什么?” “萍洲盟毁了,靳岄毫无用处,北戎天君本打算杀了他。”贺兰金英没有再隐瞒,“靳明照父子的死,足以令大瑀军队对朝廷彻底失望,丧失战意。” 贺兰砜脸色苍白:“他为什么改了主意?” “个中原因你无需知道。”贺兰金英终于将地图抓进手里,“总而言之,把地图交到天君手上,你的新朋友才能保住性命。” 贺兰砜:“为什么天君要梁京地图?” 贺兰金英已有些烦,但这个问题,他仍耐心作出了回答:“北戎与金羌合力在白雀关攻打大瑀,这是计划与事实。但靳明照之死,完全出乎我们意料。天君只是利用了这个意料之外,现在西北边防军没了主将与莽云骑,必定要从北方边防军中调动将领。这是北戎切入大瑀的最好时机。” 他转身按住贺兰砜肩膀。 “你记住了,靳岄留在烨台,不是因为天君慈悲,仅因他尚有些利用价值。”贺兰金英说,“留下靳岄一条命,正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梁京与皇宫路径。” 贺兰砜没有立刻应声。 如果大哥说的是真的,把靳岄囚禁于北都才是最好的办法。北都巡令司的讯查手段足以令靳岄死去活来,也足以挖出所有天君想要的东西。 贺兰砜心中一动:“……哥哥,你对天君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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