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金英是靳岄在烨台所遇之人中最无法捉摸的一个,与岳莲楼的相遇并不能令靳岄轻松,许多事情他不敢想,强迫自己保持麻木。 夜里靳岄发起高烧。贺兰砜让两个女孩休息,自己陪着靳岄,偶尔摸他额头,很轻地叹气。 靳岄昏沉沉躺在小床上,先前被压抑在心里的许多事情统统翻了起来。他睡不着,也不敢哭,只能在贺兰砜离去的时候,把被子盖到头顶,咬着手指悄悄流泪。 梁京是必须要回去的,白霓和母亲也必须得找。姐夫是莽云骑将领,姐姐随他出征,一直在封狐城居住,只要封狐城不破,姐姐就不会有事。岳莲楼说全族人都发配列星江以北,又说船只翻覆,但未必所有人都罹难,他还得去列星江寻。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可能靠自己逃离烨台。他要找白霓,而唯一能帮上忙的,是贺兰砜。 *** 醒来时天色半亮,大雪已经停了。靳岄只知道半夜里贺兰砜给他灌下一碗药,他浩浩出了一场热汗,病已经大好。毡帐颇大,用屏风隔开几个空间。屏风上描绘着大瑀风光,骨木陈旧,不是时新的东西。 靳岄静静看着那屏风,画上绘制高山长河,几羽飞鸟,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这应当是贺兰砜父亲为瞽姬准备的,可瞽姬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这些。 靳岄只觉得心头有一些复杂翻涌的情绪,令他目酸。 靳岄起身披上狐裘,阮不奇忽然醒了,他忙摆手示意她继续睡觉。才走出毡帐,便见贺兰砜骑马行来。 “你好了么?”见到靳岄,他立刻跳下马。 “好了。”靳岄声音沙哑,他有点儿怕贺兰砜问自己和阮不奇去过哪里。 贺兰砜又伸手去摸他额头,飞快一触即缩。确认靳岄已经退烧,他摘下脑袋上崭新的狼皮帽让靳岄戴上,随即跨上马,对靳岄伸出手:“上马。” 靳岄忙装作犹豫:“我不懂骑……” “别骗我。”贺兰砜盯着他,“我知道你懂,而且骑得很好。” 靳岄:“……” 他没有握贺兰砜的手,按着马背直接跃了上去。贺兰砜抓住他双手环在自己腰上,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刻窜了出去。 初升的朝阳就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山峦与雪原边缘只露出一半,满天霞光,积雪的山峰闪动锐利光芒,两人的影子和马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柄指向驰望原的长剑。 靳岄穿着狐裘,贺兰砜身躯又挡了风,他丝毫不觉得冷。他靠近贺兰砜,闻到一丝几不可察的火硝气味。 前方就是一片树林,靳岄有点儿受不了贺兰砜的沉默,主动开口:“你这匹马有名字吗?” “没有。”贺兰砜说,“你起一个?” 靳岄吃惊:“我起?” “嗯。”贺兰砜拍了拍马儿的颈部,“让它认认你,以后若想要逃,你就骑它。它绝对不会像浑答儿的马那样,半途丢下你。” 靳岄:“……” 他一时尴尬得脸上发热,勉强轻咳几声压下这点儿不好意思。贺兰砜减缓了马步,马儿载着两人缓慢走入林中。 林中最大那棵松树上有一座精巧牢固的小帐子,贺兰砜让他爬上去,他便乖乖爬上去,心里盘旋着许多念头,一时是面对这人应该乖顺温和,才能愈发亲近,一时又不免生出不安。 帐子里除了软毡和干草垛之外,还放着干果与肉干,不像险境。靳岄乖乖跪坐,一言不敢发。贺兰砜看他:“带阮不奇偷跑的时候不怕,和我在一块儿反倒怕了?” 靳岄不得不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贺兰砜半个人还悬在梯子上,眼睛被帐子中的小油灯照得发亮。 “过年。”他说完便松手跳到地上。 靳岄心中一震,忙探头去看。 贺兰砜在马儿身上拆下个小包袱,拎出一串红彤彤的鞭炮。 从雪地里拖了几根树枝,贺兰砜在林外空旷处架起小小的垛子。最长的树枝稳稳支在架子上,他把鞭炮系在最高点,点燃引线。 热闹的脆响在安静的驰望原上猝然炸开,噼噼啪啪,连成一串。 贺兰砜跑回树下,灵活轻盈地跃上梯子,整个人便挂在梯子上,回头看鞭炮燃烧。声音震落了一些雪花,他伸手拂去,抬头看靳岄。 靳岄正呆呆望着不远处不断炸裂的炮仗。炮声被树丛阻隔,变得有些遥远,火硝爆燃的光线隔着树丛透过来,他眼睛时亮时暗。 “……今天除夕么?”他怔怔道,“我忘了。” 北戎人称除夕为“岁除”,岁除这一日,北戎天君会在皇城中举行拜火仪式,由北戎大巫主持举行。各部落的巫也会在部落营寨拜火,北戎人崇拜火神,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几个日子之一。 因北戎与大瑀所循历法不同,岁除与除夕,实际上并不是同一天。北戎的岁除在立春前,预告着新年启初,牧场与牧民可以择日迁徙,草青兽肥,一年春好。 靳岄忙于准备与阮不奇逃离的事情,竟是丝毫没有想起除夕。 贺兰砜爬到帐子里盘腿坐着,抓了一把肉干,和靳岄同看那闪光之处。 “阿妈还在时,每一次过年,阿爸都跟大瑀行商买鞭炮。”贺兰砜说,“阿妈去了之后,我们再没烧过炮仗。我昨日去找那人,他竟然还记得烨台部落上有一家人每年都买炮仗。但他家中已无存货,只能给我这么一小串。” 鞭炮烧完了,雪地上洒了一片残红。晨光照亮群山与驰望原,营寨中有炊烟升起,万籁俱寂。 靳岄眼眶发热,怔怔流下泪。意识到贺兰砜看自己,他忙低头擦去眼泪:“多谢。” 贺兰砜一口口嚼着肉干,姿态放松:“不必。” “谢谢你救了我,在浑答儿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靳岄一口气将此前没有说、不好说的话全都讲出口,“我那天不该说那些话伤你,是我不好,对不住。” 贺兰砜与他对视片刻:“我忘了。”说着把肉干放进他手里。“而且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北戎人。” 靳岄心急要辩解,贺兰砜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说话。 “你画的那张地图,被我哥烧了。”贺兰砜道,“他说那是假地图,没有用。” 靳岄一颗心猛地沉了,脱口而出:“他怎么知道?” 贺兰砜回忆大哥的话:“潘楼的位置不对,它与皇宫之间并无阻隔,可以直接眺望到大瑀皇城。朱雀门外头应该有一座岷州桥,但你没画。” 靳岄:“……” 贺兰砜舔舔嘴唇,眼里有一丝活泼的笑。他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靳岄吃惊。 “是大瑀的忠昭将军靳明照告诉他的。” *** 北戎陈兵大瑀北境约在六年前。那时候现在的天君哲翁还没继位,病恹恹的老天君誓要将军队推到大瑀境内的列星江,这是他这一生最后未完成的愿望。 浩浩荡荡的北戎军队由哲翁带领,途径烨台时,因为没有马而无法从军的贺兰金英应虎将军的安排,在军队里当了个负责搬运尸体的杂工。 这场战争从开战伊始就不顺利,北戎军队始终被死死压在北境边线外,整整半个月都无法前进一步。 大瑀最北端的萍洲城已经可用肉眼望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踏破北方边防军的防守。 “靳明照”和“忠昭将军”的传说,从那时候起开始悄悄在北戎军队里流传。传说他身骑双头巨马,身有六臂,善用武器,能呼风唤雨,招来飞禽走兽襄助。 否则天佑的北戎军队怎么可能无法进入大瑀!——这样的话带着不甘也带着傲气。 贺兰金英与北戎人截然不同的容貌,让他受到了天然的排挤。尤其在他露出双眼时,总会招来连串惊呼与憎骂。所有人都知道烨台的虎将军带了个狼眼睛的高辛人,他沉默做事,不想给虎将军增添麻烦。 最后一场战役在秋天爆发。厮杀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巨大的圆月悬在萍洲城与驰望原上空,除正面对战的军队外,一小股一小股大瑀士兵不断从萍洲城与边线涌出,神鬼一般捉摸不定,一点点地消磨着北戎军队的力气和意志。 北戎军队战意涣散、极度疲倦时,一支从大瑀军中射来的箭结束了这场长达三个月的战役:它刺入阵前拼杀的哲翁胸口。 北戎军队如潮水般退去,他们折损了大量士兵,瑟瑟发抖地护送哲翁回北都。撤离得太快,竟在战场上留下了十几位处理尸体的奴隶。 贺兰金英也在其中。他躺在壕沟中,听见清理战场的大瑀军队渐渐逼近。他闭目装死,却被人拍拍肩膀,硬是拉了起来。 “高辛人?”发现他没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满身铁衣在月色下流淌刺目银光,肩上负着生刺的肩甲,纵一脸尘土也掩不住他油然的兴奋,“我第一次见活的高辛人。你受伤了么?” 那是贺兰金英与靳明照的第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请大家尝尝北戎的肉干吧,兔肉、牛肉或羊肉风干制成,有原味的也有添加各种调料的。 贺兰砜家的肉干水分较少,比较干,嚼起来对牙齿舌头伤害大但香味非常浓;浑答儿家的肉干则因为用料上乘而在口感、嚼劲和香味各方面臻于完美。 靳岄吃过一次浑答儿家的,私心觉得他家的更好吃……但是这种话可不敢在贺兰砜面前讲。 (吃过西藏牦牛肉干的朋友可以脑补一下,我想象的就是那个味道。没吃过的请尝试!很好恰。
第11章 高辛 靳明照把贺兰金英带回了北军军部所在的萍洲城。 贺兰金英以为自己将遭不测,不断瞅机会逃跑,闹得萍洲军部怨声载道。但他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大瑀的军医。 他一足严重扭伤,在萍洲城军部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 在这半个月里,靳明照每隔几天就来看一看他,有时候是问他复原情况,有时候则拎着小酒小菜,一副要和他谈天的架势。 贺兰金英不懂靳明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此人想从自己口中套出北戎机密。他心里对靳明照的救助有一丝感激,坦荡告知身份:他是北戎军队搬尸体的杂工,撤退时会被丢下的毫不重要的人。 但出乎他意料,靳明照想和他聊的,居然是高辛族的事情。 高辛族是在金羌与北戎国境交界处生活的异族人,距离大瑀极远,大瑀建朝之时高辛王曾到访梁京,留下贺礼。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高辛王一行二十余人,气宇非凡,从此梁京处处流传着高辛人的传说:他们身披火红与乌墨两色间杂的皮毛大氅,说着奇特的语言,人人都骑健壮的黑色大马,大马身有肉翼,能腾空而起;高辛王与高辛王妃形如仙姿,踏空而来,王妃手中长缨如血如火,那是能惊动日月的神器;而高辛族人人一头长发,色如纯金,肤脂如蜜,双瞳灼耀似朗日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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