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帐篷外,掀开帐篷一角。里面漆黑一片,但仍能隐约看到有人睡在西侧,呼延慢慢走近,抽出刀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刺下。 短刀贯入薄被,发出呲地一声闷响。呼延的心像是从悬崖边直掉下去,知道自己刺中的根本不是人,而是藏在下面的一个枕头或者衣服。 一把剑从后面抵上他的脊背,本该在睡觉的聂先生站在这个瑟瑟发抖刺客身后,悠悠说道:这能不能算是我第二次俘虏你? 呼延在后背这柄剑的压力下跪了下去。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巴掌,又恨不能再鼓起一些勇气,反身与身后这人厮杀一番,厮杀而亡才是英雄所为,就算是死了,也好过这接二连三地受辱…… 他正内心如火烧火燎,就感觉一个瓷瓶被人踢得咕噜噜滚至面前,身后的人又道:里面有一粒药,吃了它。 呼延五:我…… 吃了它。聂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如你所想象的,这是毒药。既然你觉得顺从我令你感受到了痛苦,感到了摇摆不定,那就在我面前做个选择。——要么,吃了药,服从我,等待我定期给你解药免除毒发身亡;要么,我现在用剑刺伤你的身体,令你流血衰弱却不至于一死,然后告诉夔族人你受重伤需要入山治疗,到时候会有其他人带我们进去。 呼延五:我可以吃药,但你也必然无法找到另一个熟悉夔地路线的人。夔地的人知道我在带路,如果我死了或者重伤,他们会想什么?!我的初衷是想带你求医问药,而不是要令夔地陷入困境,我身上虽然没有夔族人的血,但我是夔族人养大的,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说忠孝仁义,便是要将人逼迫得欺师灭祖不可吗?! 聂先生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呼延发着抖打开瓷瓶,将一粒药倒在手心里,说道:我,我不是不可以带你进山,我也不是不可以服从你,但你带的这七百人,至少要有五百人留在山下…… 聂先生笑了笑:你以为我用七百人就能攻占夔地了?也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让五百人留在此地。这些人大部分是带着货物的,这一打折扣,我能给夔地的东西便要减少不少。 呼延吞下了药,眼眶红了,种种复杂的心情交集,忍不住掉下泪来。他长得本是一种异邦人洒脱的模样,如今一落泪,却显得有些可怜。 聂先生丝毫不为所动,见他肯把那毒药吃了,便将剑尖偏转,说:我带了兵是要自保,你却以为我要血洗夔地;我带了礼物要买些士兵,你却以为我要在林间杀戮;我任命你为亲兵,你却半夜拔刀相向,打算在梦中取我性命。——不仁的是你,不义的是你,在这掉泪的还是你,我到目前为止可有做过一件对你们夔地不利的事?你倒在这儿摆些大道理装起委屈来了?!滚!—— 呼延被踢出来,回去睡觉也睡不着,索性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双目红肿地起来,还得先去聂先生那服侍他更衣。 四皇子今日起得也早,看到呼延那张脸,不由得一愣,但涵养所在,没有直接问发生了什么。 呼延朝他行礼,红肿着眼打算离开,又被叫住了。 四皇子:聂先生最近……是否有些不舒服?我看他最近不愿骑马。 呼延回转过身,道:先生有些腰疼,但是不碍事。 四皇子:……腰疼? 呼延点了点头,把最近几日为此编的理由再一次拿出来,说道:先生腰上有旧伤,可能是最近吹风受了凉,伤处隐痛,但没什么大碍。 四皇子微微挑眉。呼延见他不再追问,便施礼离开,专心致志去应付那个姓聂的凶神。既然他呼延已经用自己的自由——或者说是性命——为代价令这位凶神大幅削减了进山士兵的数量,彼此都已经让了步,那么他现在就得认真干好自己的活。 龙嵠山山势险峻,外围有奇峰,内部则是连绵谷底,深山常年湿润多雨,内部有不少植物腐败自然积生的沼泽。众人寻找尚未被拆毁的进山通道用了五天,进了山之后,雨开始不停地下,天空像是被撕开了口,脚下的路最初是土,走着走着变成了泥,再然后,骡马开始频繁失蹄,部分货物就地卸掉,受伤的牲口和货物由部分人看管,留了一些口粮,原定等待接应。 第十日,聂先生看向已经憔悴不少的呼延:你的族人对你看来并不放心啊。 呼延则心安不少。他心想,我能警惕你,夔族人自然也能警惕你。我能让你将进山的人马削减一半,族人们也能用他们的方式让这些人的力量进一步减少。 第十五日,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呼延如往日一般用口哨呼应后面的队伍,众人疲倦之间,听到远处有另一人用口哨声致意。呼延精神一震,道:峒里派人来接应了! 哨声指引着这队疲倦的人,从泥水中走出,重新踏上石板。等周围四野开阔,几名穿青布短衫的人迎上来,呼延五紧跑两步,与其中一个中年人紧紧抱在一起,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说道:阿爹,我很想你…… 所有外来人则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在这几个青衣夔族人身边,正有一条巨蛇跟着,一双黄色的瞳仁看着这边的人,不时吐着信子。 呼延五擦了擦眼泪,从养父怀里挣脱出来,对四皇子等人道,没事,没事,这是我妹妹呼延六…… 他抚摸巨蛇的颈部,巨蛇则缠着他的身躯游了上来,与他耳鬓厮磨,确实是亲昵得很。 峒里年轻的男人帮忙卸下货物,呼延的养父在峒中有一些名望,安排了几间住处,将疲倦的人安顿下之后,单独将聂先生和呼延请到了自己的吊脚楼里,置佳肴米酒,笑道:朋友远道而来,老汉我招待不周,实在有愧。 聂先生道:不敢。我本就是来求医问药的,带的这些东西,都要托老人家交给这儿的名医。 养父叹气:小五鲁莽啊,给我的信里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 聂先生看了眼呼延五,道,您儿子张不开口也能理解,毕竟我来到贵地,就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 呼延还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几乎背过气去。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惊恐地看向聂先生,聂先生则朝他温柔地一笑。 养父大惊,整个人从席上站了起来:小五,这是怎么回事?! 呼延五看向养父,被养父的质疑击倒了,又看向聂先生,最后在聂先生的微笑下剧烈地发起了抖。他张了张口,仿佛感到前几日自己被迫咽下的那一粒毒药此刻在五脏六腑烧了起来。他眼眶一红,眼泪又流了下来,颤声道:……是,是的,是我的孩子…… ----
第21章 呼延老汉是龙嵠峒里颇有名望的人物,年轻时候进出大山贩卖草药,与外界多有沟通,在当地人眼里,算是见过世面的明白人。在夔地被划归北国之前,觊觎夔地珍宝和土地的人五花八门,草药商人呼延见到的人里,有盗贼、商旅、兵卒、细作,有逃亡者、杀人者、走投无路者,而他自己,从呼延逐渐变成了呼延老汉。年纪越来越大,辨人的本事并没有变差,呼延老汉仍是山里人中难得的明白人。 但他再怎么精明,也摆脱不了为人父母的情感桎梏。小五虽然是收养的,但在他心里,跟自己亲生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小五致意要参军的时候,老婆子不也偷偷掉了泪?年轻人,总说一些功成名就的大话,不知道父母只想叫他们平安健康,娶个安分乖巧的媳妇儿…… 呼延老汉本来看聂先生的视线里充满了审慎的警惕,现在知道他有孕,心情不由得变化。他心想,唉,小五选的这媳妇儿看起来既不安分也不是很乖巧,还是个男的。但转念一想这男媳妇儿怀了小五的孩子,内心不由得又充满了暖洋洋的喜悦,再看聂先生,就觉得这人五官端正,举止大方,气度不凡,跟小五坐在一块也是一对璧人了。 夔族人生活环境艰苦,成年男性强悍粗犷,呼延老汉看向聂先生,聂先生便也看向他,致以微笑,于是呼延老汉心中蓦地又浮现出了“温婉动人”四个字。 他不知道这位温婉动人的儿媳妇曾经一枪把儿子从马上挑下来两拳把儿子打得鼻血横流。老汉此时乐呵呵地搓着手道:哎呀,哎呀,你看着这真是。小五是有福气的…… 呼延五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养父倒转烟杆抽了他一记,喝道:哭什么?! 呼延五含泪当爹:我,我是高兴,高兴…… 养父笑道:你说你这孩子真是,娶了媳妇怎么能不跟父母说一声呢?虽说是个男媳妇,那也是媳妇不是?你阿爹又岂是不明白事理的人,竟然孩子都有了才领回来……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聂先生微微一笑,道:没结婚。 现场几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夔族人民风淳朴,相当忌讳未婚先孕,呼延五瞠目结舌,眼泪都被吓了回去,下一秒只见养父腾地起身,走到自己身边,拽着他领子把他拽了出去。有在场的女眷连忙招呼聂先生:喝水,哈哈,吃点心,吃点心。 养父把呼延五拽出屋来,脸色阴晴不定:怎么回事! 呼延五内心崩溃,心想我也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养父:我最初看这人就觉得不是善茬,怕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就算长得确实不错,这样的人又岂是你能轻易招惹的?!小五你糊涂啊!你当着阿爹的面说实话,你是不是强了他! 呼延五魂飞魄散:什什什什么强强强…… 养父怒道:你没强要了他,他肚子里怎么会有你的孩子!! 呼延五感觉脑子都快麻了:啊那也对,我强的,我强的…… 养父气得走来走去,道:我说你最初写信怎么避重就轻、语焉不详,原来是心里有鬼!说什么参军争取功名,竟是出去沾了一身中原人的恶习!……你这个孩子,以前明明最是听话懂事…… 呼延五眼眶又红了,失魂落魄道:我……是我不好……阿爹你别生气,那人并不想要孩子,他这趟来,就是为了让夔地的巫医好好诊治一番,拿掉孩子,恢复正常…… 养父震惊地看着他:那可是你的孩子! 呼延五实在是受不了了,他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地上。 呼延老汉回屋,仍是坐在聂先生对面,迟疑片刻,说道:这不是小事,老汉我先赔个不是。 聂先生道:老人家的心情我能明白。刚才尊夫人与我聊天,讲起小五的一些故事,我能体会到您二位对他的重视。您虽是草药商人,想来也是精通医术的,如果心有疑虑,不妨自己判断一番。 语毕伸出手来。 呼延老汉叹道:得罪了。 他伸手搭在聂先生手腕上,脸色变了几次,又换另一只手诊脉,结果也是一样。 呼延老汉坐了回去,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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