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插曲并未影响绝大多数人的心情,酣宴一直到三更方才结束。 初冬的夜,悄然无声。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暗香,那香味仿佛有实形一般萦绕在穆黎身畔。他边走边盯着身侧掌灯宫女手中的灯笼出神,兴许是有不知死活的飞虫扑了进去,那跳动的烛火突然发出“噼啪”的声响,吓得掌灯宫女惊叫了一声。 穆黎停下脚步,对着那宫女说道,“把灯笼给朕。” 宫女有些疑惑地望了一眼旁边的太监总管,那年迈的王总管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宫女才得旨般将手中的纸灯笼递到了穆黎跟前。 穆黎接过灯笼,看了眼立在一侧的老太监,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老总管闻言,便恭敬地弯腰作揖道,“皇上,更深露重,还是让奴才们侍奉您回宫吧。” 穆黎看着面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太监,沉声道:“王公公不必担忧。” 老太监略微迟疑了片刻,才领旨带着一众宫女太监离去。确认好一群人已经离去,穆黎提着灯笼,寻着那梅花香气走去。 那是冷宫后的一片荒园,平日鲜少有宫人打理,园内杂草丛生。 灯笼里的蜡烛被凉露打灭,穆黎将其扔在了一旁。所幸今夜朗月高悬,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不远处有一片小梅林,清辉下的红梅,像是落了层薄雪一般。 这儿穆黎曾经来过。幼时的他沉默寡言,再加上母妃宠冠后宫,几乎没有同龄人真心与他交好。待到母妃失宠被赐死,更是一朝落井,受尽冷眼。那时的他为了避免与旁人起冲突,经常找些没有旁人的地方独自玩耍。 梅花的香气清幽淡雅,恍惚间穆黎又想起了母妃娟秀的眉目,以及父皇轻拍他头顶时眼底那份难得的温柔。穆黎正回忆着幼时的情景,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出声。 “皇上?” 他回过神,转身朝身后望去。月色如练,倾洒在来人的白衣上,在夜空下好似闪着莹莹的光。 叶初曈……? 穆黎有些不甚确定,这个时辰,这里竟还有人到访。 叶初曈见前方竟真的是穆黎,正欲行礼,就被穆黎出声打断,“此处露重,叶将军不必行这般虚礼。” 叶初曈常年待在军中,不是拘泥虚礼的性子,得旨后便径自跨过二人中间的丛丛杂草,走近穆黎,“陛下何故夜半至此?” 穆黎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这是今日他第一次这么近与叶初曈交谈。那张面孔已经完全跟穆黎记忆里的模样脱离了,只那双眼睛明亮如旧,此刻正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没有回答叶初曈的话,反问道,“叶将军又为何在此呢?此时你理应同其他人一起离开才对。” 穆黎是想告诉叶初曈,这不合规矩。但叶初曈似乎没有听出这言外之意,他面上带着些羞赧的笑,回答道:“微臣是闻到了梅花香气,想起幼时曾跟陛下来过这片荒废的梅园……” 穆黎淡淡出声道,“叶将军倒是变了不少。” “诶?”仍在兀自解释的叶初曈一时哑然,俊俏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迟疑地答道,“臣不敢。” 借着深沉的夜色,叶初曈想努力看清穆黎眼底的情绪,但只觉得对方明明在眼前,却又仿佛很遥远,什么都看不真切。 “你与朕自幼时一别,已有十余载。如今朕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爱卿又何言不敢?” 叶初曈沉吟片刻,道:“但您如今是一国之君,是微臣的主子,不论如何,初曈对您的忠诚是永远不会变的!” 穆黎没想到当年那个口无遮拦的少年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叶家在皇太祖在位时便已手握重兵,偏巧叶家祖上福荫深厚,代代都是英豪辈出,不论在朝在野都深得人心。此番穆黎刚刚即位,将叶初曈急召回京,也不知是福是祸。 见穆黎没有回话,叶初曈又开口问道,“陛下可还喜欢梅花?” 这突兀的问话让穆黎拿捏不准对方的用意,他顺着月色望向叶初曈,就看到对方冲他笑了一笑,那双眼睛漂亮得有些过分,清澈如江水被春风吹皱,漾着潋滟的光彩。 不等穆黎回话,就见叶初曈足下轻点地面,竟踏着及腰的荒草凭空掠起。他的身形颀长而轻盈,足尖轻轻踏过梅树枝头,翩然如夜空中的一抹清风。待到晚风停驻,又仿佛未曾离开似的,回到了穆黎身侧,手中却多了根花枝。 看到穆黎眼中的犹疑,他有些局促地咧嘴一笑,扬起手中的梅花枝,递到穆黎跟前。 “此番回京太过仓促,什么贺礼都未曾准备。若陛下不嫌弃……”叶初曈似是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继续说道,“这梅花,送给陛下。” 大概是叶初曈的表情太过真挚,穆黎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唐突的梅花。月色正好,映得花儿娇艳清绝。 “若是得闲,”叶初曈自顾自地补充道,“真想带陛下去昌远看看那儿的红梅。宫内的梅花,总归是太娇惯了些。” 穆黎抬头望向天边的明月,低声重复着这个遥远的地名。可是这宫闱里,曾经有父皇和母妃,如今有江山与子民,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 叶初曈盯着穆黎的侧脸,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与对方初识的光景。他笑着说道:“昌远的雪终年不化,那里的梅花才是最好的。” “若是你喜欢——” 穆黎没有低头,他侧眼看向因兴致高昂而忘记使用敬语的叶初曈。月光将穆黎那平日里凌厉深邃的轮廓勾勒出了一丝温柔,叶初曈刹那间仿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倒映着的漫天星辰,那模样让他忘记了刚才准备讲的话。 “若是朕喜欢,”穆黎淡淡一笑,“不知爱卿是否还能为朕偷得一瓶叶老将军的梅花酿?” 叶初曈愣了愣,随后笑道,“荣幸之至。” · · 回到寝宫时已是子夜时分,掌灯的小栗子替这位新君拂去满身霜露时却见到对方手中握着枝红梅。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这梅花……” 穆黎垂眸看了眼花枝,轻声道:“找个瓶子养起来吧。”
第3章 3 = 拂晓未至,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 太监宫女们伺候穆黎起身上早朝,穆黎张开双臂让小宫女服侍更衣。他垂着眼,目光投向了窗前的案台,昨夜那枝红梅已经被小栗子放置在了白玉瓶中,趁着五更天的夜色,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寂美感。 穆黎垂下眼眸,不知怎的,轻笑了一声。 小宫女飞速瞄了眼这位平素不苟言笑的新君,偷偷红了脸庞。 · 早朝过后,宣妃娘娘差人让穆黎去其殿内一同用早膳。 穆黎即位后,宣妃娘娘便顺理成章被尊封作太后。自十五年前的除夕家宴后,宣妃娘娘一直待他很好,这种没由来的好,总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 穆黎抵达太后懿宫时,穆晚襟也在。他得了个清闲王爷的官衔,加之一向身体孱弱,穆黎便许了他不去早朝的特权。 见到穆黎来了,穆晚襟亲昵地拉过穆黎落了座,宣太后便嘱咐宫女们上菜,各道精致的菜肴被一一摆上桌,穆晚襟熟练地执筷替穆黎布菜。他一向如此,从小就对穆黎格外亲密。 “这边几道是新来的江浙厨子做的,皇兄你尝尝可否适口?” 宫里的江浙御厨不少,这些年穆黎也吃过很多,但总是跟记忆中母妃做的有些出入。他有些兴致缺缺地夹起一块碗里的西湖醋鱼,平滑油亮的糖醋包裹着白嫩的鱼肉,色泽晶莹,卖相倒是诱人。待放入口中,那种醋鱼特有的鲜嫩酸甜萦绕开来,清淡爽口,竟真与母妃当年所做饭菜的味道相似。 穆黎正要开口,就听到宣太后柔声道:“襟儿,这厨子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回母后的话,这位大厨是儿臣从江南一小镇上的酒楼里请来的,听闻当地有不少达官显贵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吃他一道菜呢。”穆晚襟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些素菜放置到宣太后和穆黎碗内,“母后,皇兄,你们再尝尝这菜苔,虽说不是什么稀罕食材,但吃起来也是清爽解腻,别有一番风味呢。” 宣太后低头尝了尝那翠绿的菜芽,吃罢,拿起一旁的手绢擦了擦唇角,柔声问道:“襟儿,这厨子可否送给母后?” 穆晚襟带着些戏谑地望向穆黎,“母后,这可是儿臣专门为皇兄寻来的,您得问问皇兄是否愿意忍痛割爱呀。” 穆黎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眼穆晚襟,“十三弟,难得母后对这位大厨的手艺如此挂怀,你就莫要说些混话推脱了。” “好嘛,”穆晚襟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面上委屈,“臣弟是知道皇兄一直想念家乡的美食,费了好些心力才找到这么位大厨的。如今倒好,皇兄一句感谢都未曾说过便要借花献佛,到头来还要责备臣弟一番……哎呀呀,襟儿好生委屈呢。” 宣太后掩唇轻笑,“襟儿,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搁这跟你皇兄撒泼呢。皇上不过是敬守孝道割爱罢了。” 穆黎接过话端,附和道,“母后说的是,不过一个厨子,朕每日都来母后宫中请安,想吃不过是跟母后提前打声招呼的功夫。” 宣太后眼中噙着笑意,温柔地注视着穆黎。她已年过四旬,但因保养得极好,面容依旧艳丽娇柔,恍惚间穆黎想到,若是母后还在,应当也会与宣太后一般无异。 “黎儿长大了……”宣太后喃喃道,她抬手抚上穆黎的脸,这唐突的亲昵让穆黎有些发愣。宣太后的眼中闪着穆黎看不懂的光,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穆黎的脸庞,良久,像是想起什么了一般收回了手,有些疲惫地招来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宫女扶起她,她留了句“哀家有些乏了,你们自行去留”,便走回了内殿。 穆晚襟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道:“皇兄下午若是无事,不如到臣弟府内坐坐,臣弟近来刚巧招募了一个梨园班子,里面的小花旦唱腔可谓一绝。” 穆黎站起身,敲了敲穆晚襟光洁的额头,“我现在哪能再与你那般厮混。” 穆晚襟见穆黎忘了自称,便开心地凑过来挽住穆黎的胳膊往外跑,边跑边说,“皇兄你听,外面雨声停了!” 穆黎有些无奈地被拉着快步走出了太后宫殿,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边,天色逐渐放晴,晨间的曦光穿云而出,有些刺眼。 穆晚襟像是发现了某种宝藏一般,兴奋地喊道:“皇兄快看,是彩虹!有彩虹!” 不等穆黎回过神来,他已经夺过宫女手中的纸伞撑起,冲到了院内。还未完全止住的细雨,夹杂着院内的梅花花瓣一同飘落在那把素色的油纸伞上。穆晚襟把伞骨架在肩头,转身望向穆黎,扬起笑容。他一向散漫惯了,发髻也未梳,乌黑的长发随意地被一条素色的发带绑在脑后,几缕散发耷拉在脸侧,衬得逆光中的他近乎透明的白,只有眉间那点朱砂痣,清艳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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