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由四匹马拉动,宽敞到人可在其中站立。窗明几净,云珩坐在瑞和帝手边,挑了近两个月里要紧的政事一一呈报,入了夜,皇帝在车辇内安寝,云珩便退出来,与禁军一同安营扎寨。第三日傍晚,已经能远远看到广茗山不高的山尖。他倚在龙辇的窗边探出小半个身子,试图利用窗外的凉风压制住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千多个日夜,成败与否,皆在此一搏。
第114章 傍晚时,云珩吩咐众人在驿站换马,瑞和帝听从了他的建议,今夜不再费力安营扎寨,而是换好马匹,连夜北行,明日天黑前便可到达京城,不必再在外过夜。 “云璿在外豢养私兵?”瑞和帝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折子,“什么意思?” “回父皇……”云珩面露难色,“是……” “但说无妨。” “儿臣得到风声之后便叫少羽去追查,查到那批人其实并非私兵,而是原镇北将军徐鸣的麾下,约有四五百,在战后主帅被问责时趁乱脱逃,后来辗转到京城附近,似乎是……投奔了皇兄……” 瑞和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逃兵?投奔云璿?你查清楚了?他竟敢沾染这些人?” 云珩摇头:“只查到京城里的确有人接济他们,且他们正分散停留在京郊几座农庄里,那些农庄均隶属皇兄。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轻下定论,具体少羽还在查,原本前两日就该有个结果的,可父皇病危的消息一到,儿臣没等得及便赶来玉宁了……” “嗯,这病危的假消息,也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如此诅咒朕。”瑞和帝顿了顿,“至于云璿,朕以为,他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你还是查仔细些,莫要冤了……外头什么声音?” 瑞和帝话音未落,车外惊马嘶鸣,车架骤然而停,云珩身形随之一晃,伸手扶住了案几,略带惊慌地抬头:“父皇?” 瑞和帝面色一凛,掀开车窗遮帘冲外头问道:“为何停……” 嗖的一声,一只带火的凤尾箭擦着天子面前三寸,从窗外射入龙辇,又从另一侧飞出车外,箭尾的火燎焦了锦缎窗帘。 “护驾!护驾!” 车外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箭雨落地,火光四起。 众人忙着躲箭扑火,摆阵戒备,洪钟似的浑厚男音自高处传来:“太子云珩,趁皇上身体染恙,意欲逼宫篡位,取而代之!皇长子云璿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前来护驾,可惜还是迟到一步,没能救下皇上。只能手刃反贼,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来了。云璿真的来了。 云珩的一颗心自离宫便悬着,这世上没人能确保算无遗策,他总在想,这一环接一环的算计,会不会有哪一步出错,会不会提前走漏风声,或者云璿不敢冒险,干脆不入圈套,让他忙到最后一场空。 好在,他这向来看不起他的皇兄没有让他失望。 辗转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等着盼着走到这一步,如今终于要尘埃落定。 他悄悄拨开缠在手腕上的糖玉念珠,重重握住那枚烟青玉平安豆: 阿绫,你若泉下有知,不必保我平安,只需让我们大仇得报。 乱箭齐射中,喊声此起彼伏,云璟的哭声和贵妃宫女的尖叫从后方传来,瑞和帝牙关紧咬,冲车外的贴身侍卫吩咐道:“去保护贵妃和六皇子!” “父皇小心!呃……”云珩扑上去挡住了瑞和帝,一支箭噗嗤刺入上臂。 瑞和帝一惊,抓住剑身,拦腰掰断,迅速将箭尾浸入茶壶,淹灭火苗。 “父皇,敌人在高处设伏,您千万不要露头……”云珩气息颤抖,抬起头来。 “珩儿……你……” 母后亡故近二十载,这似乎是瑞和帝第一次唤他乳名,第一次这样看着他,好像慈爱的父亲在看自己疼惜的儿子。 可云珩心中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他想要的早已不是父亲的垂爱。他的父亲早在为保权势舍弃母后时就与他离心,又在杀死阿绫时,彻底在他心中死去。眼前这垂暮的帝王只是他想要为母亲,为那夭折的亲兄长,为心中挚爱复仇的敌人罢了。 “下面的禁军听着!束手就擒者可免死罪!抓住谋逆太子者!赏!”云璿亲声喊道。 瑞和帝闻声浑身一震,眼中几欲喷出火光,他放开云珩,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龙辇的车门,抬头便看到云璿披挂着护甲,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父子间隔着刀兵火光相望,云璿面上浮现出一丝震惊。 没有谁假惺惺地劝降,谋逆之事,举手降了也只能换来一具全尸,走到这一步,再无余地转圜。 云璿扬起手一挥,闭上了眼:“放箭!” 双方兵力粗看相差近一倍,云璿又占尽地利。但他那两百府兵几乎都只是壮声势的摆设罢了,从未真刀真枪用血肉之躯拼杀过,见到血肉横飞,他们中的多数惊惧畏缩,竟不敢上前冲杀。 这便大大动摇了军心,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战场上,勇字当先,禁军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一步一步挽回颓势。 四喜顶着火雨,拖着随驾太医,在人肉盾的掩护下往前挪,好歹是把一把年纪的老太医护送上了龙辇,让他能替云珩治疗。可才拔了箭,龙辇已呛得待不住人了,众人无奈只能下车,一路后退到官道另一边的林中。 下车前,云珩没有忘记抓上纸笔,靠着树干写下调令,盖了印信,派人从林中绕路往京城送去求救加急。 “京城兵马再快也要明日近午才能赶到这里,再派快马,往回走,去最近的县衙。”云珩衣袖被撕开,箭伤汩汩冒血也顾不得,太医哆哆嗦嗦替他上药在缠紧厚厚的绷带,“再派几个精于骑术的,不要绕路,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往北跑。若有人能成功引开追兵百里外,活下来的回京即封正五品御前侍卫,赏银千两,若不幸捐躯,则追封正四品上骑都尉,封妻荫子。” “是。” 混乱中,贵妃抱着云璟狼狈得蹲在地上,六皇子一双圆溜溜的眼里都是泪,已然哭不出声。 云珩伸手抹了一把他粘了灰的小脸,右手提剑,从容走到瑞和帝面前。 “父皇不必惊慌,稍安勿躁,禁军只是一时措手不及……此处有树林作掩护,最多再撑两个时辰,最近的县衙府兵就能赶到……若是有人突围成功,天亮前少羽便可整装前来救驾。” 瑞和帝摇摇头,指了指以云珩身后:“撑不了两个时辰。这个逆子自然知道,在此处造反需得速战速决。” 云珩起身回头,发觉云璿在高处箭雨的掩护下,带着那队擅马战的逃兵冲下了山,似要一鼓作气,歼灭护驾禁军。 眼见禁军被步步压制,瑞和帝脸色发黑,额上青筋跳动,冲云珩摊开手,咬牙切齿:“把剑给朕。” “不,父皇龙体贵重,不得有丝毫损伤!”云珩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单膝跪地,“莫要冲动,儿臣想办法护您突围!” 几个太监反应过来,连贵妃在内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拼命阻拦:“皇上息怒!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等等!陛下,殿下,有……有马蹄声!”四喜道,“不对啊,这,报信人才走了一炷香……即使是最近的县衙也来不及……怎么会这么快……” 所有人都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众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场面渐渐安静,才显出这声音愈发震耳欲聋,竟是一只几百人的骑兵队伍。 看到云璋的一刻,云璿脑子一懵,有如一道雷光劈下。 而后他醍醐灌顶。 什么父皇病重,什么只身南下……这分明就是云珩联合云璋的阴谋!以身为饵,诱他入圈套! 云璿苦笑,可就算知道这是圈套又如何,主动权早已尽失,从他失去了安国公这个靠山,墙倒众人推开始,他便注定一败涂地,不过是等云珩挑个日子给他个痛快罢了。 自己早该警觉的,可云珩自幼便带着一身破绽,几次险些叫他得手,以至于所有人都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掉以轻心。 这些日子他细细想过,每次交锋看似凶险,云珩最终却总是能化险为夷,甚至因祸得福,这分明就是个心机深沉,狡猾又狠辣之人,就像他的生母先皇后一般,未达目的不计后果,甚至不惜连自己的命都搭上…… 火光中,他默默看着半边衣袍被血染透的太子殿下,云珩此举稍有不慎,不仅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会留下身后百年骂名,但他好似并不在乎,性命也好,权势、天下也罢。 云璿苦笑,他输了,输给这个命都不想要,只要他死的疯子。 和云璿养尊处优惯了的府兵相比,襄王亲兵多是随他亲赴杀场历练过的骁勇善战之士,精锐在手,叛军迅速被镇压,云璋将丢盔弃甲的云璿提到瑞和帝跟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怎么会过来?”瑞和帝接过一旁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扶起云璋。 “回禀父皇,刑部兰少羽兰大人,正奉太子命在彻查镇北军逃兵一事,今日一早,兰大人发觉那股逃兵踪迹不见,儿臣联想到前几日城门守备禁军的几次上报,说皇长子的府兵陆陆续续混出城外,觉得事有蹊跷。再加上太子殿下走得急,儿臣实在担心父皇和皇兄出什么闪失,便一早带了三百精锐提前出城,想在半路接驾……也幸好儿臣来了……没想到皇长兄他真的……”云璋回过头,心痛万分地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云璿。 “多亏有你。”瑞和帝拍拍他的肩膀,甚是欣慰,“不枉送你去了一次战场。” 瑞和帝叹了口气,屏退左右,独自走到云璿面前,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云珩隔着一丈远,看着父皇苍老的侧脸,那是满脸遮不住的怅然与灰心失望。 也对。毕竟云璿是他第一个儿子,出生时,瑞和帝还不是瑞和帝,只是初为人父的太子。那时候,他亲手教授长子骑马射箭,舞文弄墨。云璿做了十年独子,也是他们一众兄弟中唯一一个尽享父爱的皇子。 “罢了。是朕,纵容了你。呵呵……”瑞和帝将痛心疾首藏进了一声叹息中。 云璿猛一抬头,用膝盖向前蹭了几寸:“父皇!” “你别叫我父皇!”瑞和帝抬起一脚,踢在他胸前,咚得一声,云璿失去平衡,因为双手还绑缚在身后,只能狼狈倒地。再奋力爬起时,满脸是混了泥土的血污与涕泪。 云珩赶忙上前,蹲到地上扶住云璿,替他理了理又脏又乱的头发:“皇兄你……糊涂啊……” 他嗓音沙哑,语气沉痛不已,可嘴角却展露出笑意。而后,他对着云璿无声动了动嘴唇,缓缓起身,退向父皇身旁。 他方才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但云璿却面对面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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