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锦缎口袋,他手背贴侧面一触,里头几乎没有热度,少说也两三个时辰没有添过新碳了。 见人没有醒的意思,阿绫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云珩肩头,轻轻拿开了那只搭在炉上的冷冰冰的手,想替他重新添碳。 不知是不是清梦被扰,云珩皱了皱眉,下意识抓握住了他的手指。 阿绫听到他袖中发出脆声细响,袖口露出一颗带穗子的琥珀小葫芦,似乎是佛珠串的三通珠。 怪了,这人过去明明不信佛的。 阿绫一时好奇,顺势撩开他的袖口,继而愣住。 的确是佛珠没错,长长一串在云珩的腕上松松垮垮缠了四圈,子珠一百零八颗,均是最不起眼的糖白玉料,半透明洒金,像一颗颗沾了干桂花的藕粉圆子,看上去软糯香甜。 然而让他心跳几欲停滞的并不是佛珠,而是那一圈圈小圆子间隙里,露出的一根磨旧的红丝线,丝线正中系着一枚淡紫色平安豆,指节大小,安安静静切着主人的脉门。 阿绫缓缓蹲到桌边,凑近他的手腕看了许久,俗话说人养玉,玉养人,他屏住呼吸拨开佛珠,丝线虽旧了,可那块烟青玉较当年却水头更足,愈发油润透亮,仿佛是被人摩挲过千遍万遍…… 他抬起头,忍不住伸出手,从那人头顶的素银小冠间,轻轻将“柿柿如意”抽出了半截。 玉簪中部包了金,这是断裂过又修复的痕迹,这竟真的是他原先带惯的那只簪……尸首上取下的东西也敢这样堂而皇之的戴着,半分忌讳都没有。 阿绫哑然失笑,心头颤抖,酸痛不已,又悄悄将簪子推回原处。 不知是不是被弄疼了,云珩的睫毛倏而颤了颤,眼皮随之抬起一道缝。迷蒙的睡眼正对上阿绫的脸,而后他半眯着眼睛,自然而然向前一探。 这动作毫无预兆,阿绫没来得及躲,微凉的唇印在眉心,触感轻柔,却像吐了一颗炙热的火种,唰得一下子将阿绫眉间的朱砂点燃,连带着那些沉寂已久的记忆也发起烫来。 一切都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分离只是一场梦。他一瞬间回到晞耀宫,回到那些安静地傍晚,他的小殿下困倦地伏案睡着,被唤醒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吻他额间。 阿绫不禁闭上了双眼。 这只不过才是第三次仓促的照面罢了,却几乎将他的意志尽数瓦解。 云珩静静盯着他的侧脸,忽而清醒,收起了笑意。 他放开了阿绫的手,目光闪过片刻犹疑,又立即恢复镇定,皱着眉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怎么,天太暗,盯着绣图久了有些累,歇一会就好。”阿绫起身,作势揉了揉湿润的眼角,若无其事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珩从怀里摸出那张他亲笔写的订单铺在桌上:“不是说,三十日之后来取么?宫……我家中有事耽搁了,这还晚到了两日。” 阿绫最近忙昏了头,感觉前几日才见了他似的,没想到这就过了一个月。 “怎么不叫下人来取呢,最近素阳一直下雨,一早积水结冰,裁缝不留神滑倒摔伤了手,耽误了几日工期,所有的衣裳都要往后拖延个三日左右才能取走,你这怕是大老远白白折腾一趟……” 云珩摇摇头:“不妨事,我再等个两三……”他倏忽一顿,微微挑起眉,疑惑地望着阿绫,“……你如何知道……我是大老远跑来的?” 阿绫心里一沉,他不习惯说谎,不知不觉就露出破绽。 云珩心思机敏,任何蛛丝马迹都难逃他的双眼。他站起身走近一步,将身上的斗篷披回阿绫肩头:“若我没记错,你既没问过我姓甚名谁,也没问过我是做什么的,更是无从得知我家在何处……所以……你是不是想起……” “也不难猜吧。”阿绫没有惊慌,他在脑中迅速梳理了两人重逢后的每一句话,立刻找到了对策,“中秋在玉宁,你身边的随从自称是奴才,那你自然是京里位高权重的贵人。” “……位高权重……”云珩歪歪头,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既知我位高权重,还敢这么放肆,不怕我以权谋私治你罪么?” “在下一介良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好怕……” 近距离看更加明显,云珩眨眼的动作很慢,白眼珠像覆了层淡粉蛛网,越往角落颜色越重,必定是一夜未睡。 也是,做太子都要宵衣旰食夙夜不懈,遑论才登基不久的新皇。那他又何必一趟一趟不辞辛苦跑到素阳来……难不成,真的只为了跟自己见一面么? 阿绫止不住心软:“你住在哪里?先回去睡一觉,衣裳的事,明日我去找裁缝,叫他们尽量快些替你做完。” “你不回么?还要接着绣?从晌午就坐在那里没动过,不累?”云珩试探着问道,“我……在摘星楼定了雅间,一起用晚饭可好?” “我……” “只是吃顿饭罢了,不会对你怎样的。”云珩的笑容有些无奈,“刚好想与你谈谈生意上的事,你若觉得不自在,就叫上元宝姑娘一起吧……” 阿绫顿了顿,最终摇摇头。 云珩这样小心翼翼地让了一步又一步,让人又心痛又内疚,根本无从拒绝。 他默默转身,关紧门窗,将快要绣完的绣品遮盖好,而后拎着桌上的手炉走到角落的碳笼旁,蹲身将手炉里烧完的松息香炭倒入灰烬盘,又用火钳夹了尚在燃烧的橘色炭块填进手炉。 “绣庄怕烟,烧的已是素阳最好的炭了,将就一下吧。”他回到云珩身前,将手炉递还。 暗淡的月光在那人眼底打了个转,云珩轻轻抽了一口气,呆呆接过手炉,仿佛接住的是什么稀释珍宝。 见他一直愣着,阿绫提醒道:“不饿么?” “啊?饿……饿了……走吧。” 原本以为云珩说要谈生意只是托辞,没想到才吃了几口,那人就放下筷子,将酒盏斟满“丹枫”,推到他面前:“阿绫,这珍珠丝既如此稀有,不如直接供货给皇宫怎么样?宫里有最好的绣匠,虽说的确比不上你,但也总归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手艺都没的说,定不会糟蹋了好东西的。”他一仰头,先干为敬。 “意思是,将这珍珠丝,变成御贡?”阿绫也跟着放下碗筷,生怕自己不胜酒力说错话,只举杯抿了一小口。 云珩瞄了一眼他满满的酒杯,只替自己添了一杯:“是这个意思。不只是丝线,你们前些日子不是还织出了珍珠缎么?这料子传入京城也是早晚的事,我……有路子,可以替你牵线。” 其实阿绫先前也想过增产,可一是手中银两有限,二是恐摊子铺得太大,人多事杂他管控不好,毕竟他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绣匠罢了。再者,这桑蚕之事与农事一般,看天吃饭,若是忽然闹什么灾害,摊子越大,损失越大,他怕一力承担不起。 “可,珍珠丝目前产量极少……” “产量少倒不怕,再扩桑林,多养些桑蚕就是了。我此来,除了取衣裳,也是想去看一眼你的桑园和蚕棚。”云珩笑笑,“不瞒你说,我手头有些闲银,刚巧也眼红你这生意。若是你愿意,我与你一同经营可好?” “……这……我……”阿绫有些傻眼。 他这失忆的戏码演得本就辛苦万分,不想云珩竟然还配合上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露出马脚。 “也不着急,你慢慢考虑,且就算要扩林也要等明年开春不是。”云珩误以为他是不敢轻易交付信任,连忙改口,“先吃饭吧,生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见他心事重重,云珩也不为难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在一旁喝酒。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阿绫食不知味,直到走出酒楼,脑子里依旧乱麻一团。 起初选择做生意,只为养活自己,顺带照顾身边的人罢了。后来误打误撞渐渐上道,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在玉宁替沈如办一座绣学,日后能与老师一道,专心教授刺绣技艺,安度余生。 眼下有可靠之人愿意与他共同承担,他求之不得,可这人却偏偏是云珩。 要么他不爱说谎骗人呢,一时冲动考虑不周全,后头便要跟更多的谎言去圆,总要担惊受怕会被识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实在太累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散在夜色里的白雾,满心纠结,甚至动了实话实说的念头。 干脆跟云珩坦白,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忘,对方若怪罪,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愁什么呢。”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绫一激灵,险些就忘记还有人跟在他身边,连忙停下脚步:“不早了,你不要再送我了,回去休息吧。” “不是送你。恰好与你顺路。”云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指了指不远处,“那间院子最近在转手,我见价钱合适,便买下来了,以后来看你,也方便些。” “以后?”阿绫一怔。 “我知道……”云珩语速极慢,眼神也有些朦胧,似乎是酒意上头,所以失去了分寸感。他抬起手来,伸手抚平阿绫斗篷上乱糟糟的兔毛领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还有些怕我。可是,先不要着急推开我好不好?” 直白坦诚的目光最让人难以招架,阿绫只觉得这每一分耐心,每一分纵容,每一分妥协,都是对自己良心的拷问。 他眼圈一红:“那,若是我一辈子都记不起那些事了,你会放下我么?” “若是你记不起了,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哪怕你现在不喜欢我,甚至都不愿问一句我是谁也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不急,一点都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慢慢想起来,或者等你愿意重新接受我,喜欢我……但是,但是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阿绫……不要丢下我……”
第123章 不要丢下我。 这人定是醉透了,不然一国之君断不会在外头说出这种话。 他似乎还是这样需要着他,和很多年前一样。 云珩抱着他,所以看不到他忍住不敢眨眼,却依旧控制不住滴落的眼泪。阿绫急忙伸手拂掉,一条胳膊环到云珩背后去拍了拍。 其实他们今晚喝的不算多,满打满算一坛而已,以云珩的酒量,不至于醉成这样。可长途奔波的疲惫,加上情绪低落,人比平日里更不胜酒力。 云珩的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低沉而含糊,像是在说悄悄话,可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他心里。 “阿绫……你说,到底哪边才是梦啊……”云珩歪头用鼻尖蹭了蹭他耳垂,深深吸气,长长叹息。 阿绫一手捋顺着他的脊背,另一手挥了挥,果然,立刻有侍卫从几丈开外的暗处跑过来,对他低头拱手:“公子。” “你家主子喝醉了,快扶他回去睡吧。”阿绫反手握住云珩勒在他腰上的一只手腕,想与他分开,可那双手臂却牢牢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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