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票据写好了,盖上印,贴着料子放,再拿白棉布一起缠进去。”他指了指地上那块白棉布,“印信未干透,那棉布上还染了抹浅红,显然,你是先取出票据与宫绸,又把从别处得来的府绸包进去。”他顿了顿,抬高了声音,“依律,讹诈者根据所骗数额,罚银十倍,杖刑一百。” “嗯?”云珩眨了眨眼,不禁失笑。 四喜皱了皱眉:“杖一百……这怕是要活活将人打死吧……” “他故意的。普通百姓有几个会像他那样通读律法,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百杖,身强体壮的都要卧床数月才能恢复,不够硬朗的当场赔了命也不奇怪。 果然,那人一听杖刑一百,立马腿就软了,惊慌失措跌坐在地上:“别,别报官啊!姑奶奶,我,我知错了……” 元宝面无表情道:“你知不知错,姑奶奶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今日若放了你,你日后再去蒙骗他人,其中就会有我一分错处。” “不是,别!这,这不关我的事啊!是,是葛老板!府绸是他给我的!我表弟在他布行里做裁缝,他说若是我不答应,就砸了我表弟的饭碗……他一家五口,上有老下有小,小女儿不满周岁还离不开娘,全指望我表弟一个人养活,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不瞒您说,贱内常年卧床吃药,实在难以负担,葛老板前日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说只演一出戏便好,我,我脑子一热就……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去报官!我无儿无女,出点什么差错,贱内便无人照料了……” 阿绫要的便是他这句话。 听他提到葛老板,人群肃静了半晌,而后炸开了锅。
第120章 阿绫走上前扶起那人,安抚道:“你既是被人胁迫的,那就随我到公堂慢慢说吧……你不要担心,有什么都照实说,你那表弟若真受到牵连,日后大可以叫他来沈氏绸缎庄做事,我们裁缝人手本也不大够。” 那人闻言一愣,扑通跪下去:“公子您是大善人,那我今日也豁出我这老脸,求求您发发慈悲,千万不要告上官府……葛老板家大势大,到时一推二五六,我便坐实了这讹诈的罪名,该如何是好啊……” 其实阿绫原本就没准备闹上公堂,这么做只为吓出他一句实话罢了。 葛氏在素阳这么些年能屹立不倒,说没有官府的关照他是决计不信的,若真闹上了公堂,借着官员明里暗里的偏袒,这顿板子打在谁身上,都不会伤到葛老板分毫,反而是眼前这人,后果难料,搞不好就是一头替罪羊。 所以今日他们的目的是将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日后不管他们沈氏绸缎庄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会最先怀疑到葛老板头上去,借此让对方有所忌惮,毕竟是生意人,谁能全然不在意明面的口碑呢。 阿绫蹙眉,摆出一副痛心又为难的样子,弯腰去搀他:“先起来说话。” “公子不答应,我不敢起啊……”那人铁了心趴在地上不动。 “那,我答应你,不去官府就是。可你今后务必本分些,莫要再见钱眼开做这种事了,如若再犯,谁都不会轻饶你的。”阿绫叹了口气,“快起来吧。你跪在这里,我生意都没法做了。” 那人闻言感激地涕泪横流,连连磕头,而后才爬起身:“公子您真是菩萨转世!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元宝好容易将那人打发走了,回到菩萨身边:“还好我们早有准备,亏了你谨慎。” 阿绫摇摇头:“也不是谨慎,玉宁早期也出过这档子事。只不过葛氏在素阳独大已久,把这同行相处的门道想简单了。那日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他吃了瘪,他怎么可能不下手,那在布料上做手脚就是最容易的。” 他待在云珩身边那许久,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走一步要提前向前看三步,既料定有事发生,便要把之后几步对策都安排妥当。 “喂!”元宝晃了晃他,“你怎么最近总发呆!方才也是,说着说着就走神了,想什么呢!” “咳,没什么。”阿绫若无其事清了清嗓子,“元宝,我昨日画的那几幅不同的纹路,你去挑一个,今日之后,叫织匠将那标识纹换掉。日后固定每个月一换,但务必做好记录。” “知道了。” 绸缎庄的骚乱结束,大家各归各位,路过的路过,逛店的逛店,付账的付账。 “四喜。”云珩下意识拨动着念珠,“方才那无赖口中的葛老板,便是你先前提到暗中对阿绫他们做手脚的人么?” “葛氏布行,正是他们。丝绸料子卖的比京城还贵,先前是素阳城里唯一一家布行,所以百姓也毫无办法。”四喜答道,“听说,在阿绫公子之前,他们也挤兑走了不少同行。” “那,你看着办吧。虽说商人想多牟利无可厚非,可想要一家独大,很难啊。要么,像阿绫他们那样,手握稀罕的珍珠丝,还有独一份的手艺受人追捧,无可替代,要么……” “是,这里头怕是有官商勾结之事。主子您放心,小的这就安排。不过咱们现在是进店去逛逛,买些什么,还是回客栈歇一歇?” 他望一眼阿绫忙碌的身影,笑了笑:“先回客栈吧,他这会怕也没空说话。” 今日亲眼见到阿绫,云珩除了欣慰便是惊喜。 也难怪,打小便聪慧细心又勤勉,这样的人不论放到哪里都能想法子生根发芽,长出一颗窜天玉树来。 刚刚阿绫开口胡诌出那条律法之时,人群里不论是抱着孩儿的少妇,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哪个不是看直了眼,满目钦佩拜服。 云珩心口忽然一麻,有什么细小的念头窜进脑子,迫使他停住脚步。 “主子?”四喜险些撞上来。 “……你说,他刚刚为何会想到背律法……”云珩扭过头看着四喜。 四喜愣愣看着他:“您刚刚不是说,他是故意夸大刑罚,想吓出那人实话……” “可他……那些事他不是不记得了么?当初他是为了陪云璋读书,才背下了律法,他既已将我,将宫里的事都忘了,那为何还会记得律法?”云珩心中忽就冒出一丝希望,“所以,他并不是什么都忘了……又说不准,这几年他也时不时能想起些什么对不对?那,若我常在他面前晃晃,他是不是也能重新记起我?太医不是也说,有些失忆之症是一时的,过个三五年,能想起来也未尝可知,对不对?” “哎……等……”四喜看着皇上一脸欣喜地朝绸缎庄跑过去,无奈与木棉对视一眼,什么叫做“常常在他面前晃晃”啊……这是准备常驻在素阳了么?那京城怎么办?朝臣们也不会答应啊……想到接踵而至的麻烦,四喜头都大了。 可忧心归忧心,看到云珩这般模样,他又万分欣慰。 这些年,皇上越发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似乎全靠着一股仇恨活下去,如今仇恨没了,也只是凭借肩上的责任苟延残喘,心静得像块冻硬的石头,没有欣喜,没有痛苦,也没有任何欲求,哪日想不开了出家,或是干脆人间蒸发,都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可现在好了,他找到了阿绫,又重新活了过来。 四喜转头看了一眼木棉,哑姑娘默默盯着店铺里,轻轻蹙着眉,眼圈泛红。 阿绫站在账台旁,接过账房写好的票据,盖上印信,轻轻吹干递还给陈芸。票据与裁好的布料一同被卷起,交给了顾客。 “下一位……”他抬起头,一颗心险些被他吐出来。 他想过云珩会查到素阳,却没想到他会纡尊降贵亲自跑来,“你……” 面前的人笑意盈盈看着他,这回他看得一清二楚,云珩头上戴的,正是柿柿如意……至于是不是他留在死人发髻里那根就不得而知了…… “掌柜的?”见他发呆,云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绫回过神,忙指了指元宝:“这位才是掌柜的。” “你……又不认得我了?”云珩没有看元宝,铁了心只与他说话。 他也只好赔个笑:“公子看着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在下记性不大好,莫要见怪……” “中秋夜在玉宁,天碧川边。你……不记得了?”云珩竟一点也不计较他的健忘,从怀中掏出那晚的丝帕递过来,耐心地看着他,那眼神丝毫不收敛,生怕谁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似的,周遭除了忙得晕头转向的老账房先生,几个年轻姑娘都默契地带着其他客人退开了老远。 尤其是元宝,原本还懵懵然,乍听到“中秋夜”三个字时,眼睛一瞬间瞪得溜圆,亮的像只在深夜里精神抖擞的猫头鹰。 “啊,对。”阿绫装作恍然大悟,偷偷在袖子里蹭了蹭冒汗的手心,“好巧,又见面了。” “不巧,专程来还你帕子的。”云珩径直抓过他一只手,将帕子塞进他的掌心里,“这东西也能随意送人的么。” 这句话,这举动都过于暧昧,阿绫一怔,赶忙抽回了手。 可看到云珩垂眼盯着空空手心出神的一瞬,他又出于本能想伸手抓住,最终硬生生攥住了拳头:“其实,一块帕子罢了……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云珩抬起头,面上依旧带着淡笑,温柔地注视着他,“快年底了,刚巧我想新做一身衣服。里衣,道袍,和冬日里的披风。听闻你们这里有特别的料子?” “是……”见其他人都退避三舍,阿绫只好亲自引着他,在摆满衣料的架子前站定,“道袍想要什么色,绣什么样?” “都可以,不要太花哨就好。” 阿绫伸手拿了一卷提花牙白软绫做里衣,又挑了虾壳青的如意云纹暗花缎做道袍,最外头是他们店里独有的珍珠缎,适合做披风,直领对襟,领缘包一层星灰,绣上带星点白梅的枝子,凌寒而开,刚好与落了雪的京城相配…… 他默默将几种料子卷一卷,用棉布条捆到一起,又拿纸记下样式。 云珩始终站在一边闷不吭声,任他做主,直到算好了价才诧异地问了一句:“你们这里做衣服……不用量尺寸么?” 阿绫心里咯噔一声,云珩的尺寸他心里记得一清二楚,险些忘记这一茬。 “要量的……”他环顾四下,裁缝们忙得抬不起头,没人得空,剩下的又都是年轻姑娘,不大合适,他只好随手抽了条布锦尺,硬着头皮自己上。 掀开一个布帘隔出的角落,他跟着云珩面对面站了进去。 云珩脱下披风扔到一旁,又解开里头的道袍,淡淡的桦木香萦绕。 空间局促,他们站得很近,阿绫垂下眼,无视那近在咫尺,肆无忌惮的目光,专心致志将尺子绕过他的腰圈住。许是力气大了些,腰间被勒紧时云珩没有防备,轻轻哼了一声,鼻息直扑他面门。阿绫鼻尖一麻,两人都愣了愣,半晌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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