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寂扪心自问,若是有一日他与许怀秉在外遇到歹人,他是否能义气上头跟那些人殊死搏斗? 答案自然是不能。 真要有那一天,卫寂一定会吓傻,怔在原地,手脚发软,怕是连喊一句救命的话都不能。 这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 不与人正面起口舌之争,也是许怀秉的性子,无论他心中怎么想,那日曲水流觞上那么多人,他不会呵责其他人,让人生出尴尬之色。 这就是许怀秉,十几岁便有小君子之称,被族中人,乃至许太傅都寄予厚望。 卫寂认真反思过自己,他这样慢性子,好脾气的人,怎么偏偏对许怀秉起了那么大的气性。 不仅两月没消气,走时还没告知许怀秉一声。 卫寂想,他之所以生许怀秉的气,或许是因为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 自他母亲死后,他父亲新娶,继室又为他父亲生了一双儿女,他与他父亲渐行渐远。 他达不到卫宗建的期望,家中的幼弟幼妹却可以逗卫宗建高兴,这让卫寂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很多余。 与许怀秉相处,帮着他调制颜料,让卫寂忘记家中的失意。 又因为许怀秉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卫寂便觉得与他结伴的自己也是优秀的。 他自以为是地拿许怀秉当知己,当港湾,当庇佑所,龟缩在这里,不愿面对现实。 所以当许怀秉不偏袒他,仍旧是那个进退有度,不让人尴尬的‘小君子’时,卫寂才会那么失望。 也是许怀秉叫他明白,这世上会毫无理由偏袒爱护他的,只有他母亲。 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梦醒后,卫寂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哪怕是在家中他也循规蹈矩,不敢惹卫宗建生气。 卫寂不怪许怀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因为见到他便会想起,在凉州那些傻兮兮的过往。 而且仔细想想,他挺虚荣的。 最初敬仰许怀秉、花费心思与许怀秉结交,卫寂看中的是许怀秉身上那些光环。 所以在东宫猛地见到故人,卫寂才那么慌,这两日他一直有意躲着许怀秉,并不想跟他深交。 至于对方透露出要娶他,以作当初他被蛇咬的弥补时,卫寂在茶寮恨不得钻地缝一辈子不出来。 但分化成阴坤还是一个问题,若是被他父亲知道…… 卫寂无法想象卫宗建会是什么反应,会等太后丧期过了就给他定人家么? 以卫宗建古板的性子,怕是会的。 哎。 - 卫寂本来见许怀秉就尴尬,自从在茶寮一叙后,只要许怀秉出现在方圆十丈内,他便觉得不自在。 先前卫寂已经明确拒绝了许怀秉,但对方却说给他时间好好想。 这几日许怀秉也似什么都没发生,卫寂避着他,他便装作不知,不会凑到卫寂身前。 姜檐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热络,甚至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还总送卫寂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昨日送了卫寂一个玉算盘,让卫寂晚上睡前拿玉算盘搓脚板,说是可以加快分化。 前日给了卫寂一个香囊,里面是一些有助安眠的药草,味道很淡,姜檐怕味道太浓,卫寂的鼻子受刺激。 前前日塞给卫寂一瓶药膏,要卫寂泡澡时放到水中,至于什么功效,姜檐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前前前日,姜檐给了卫寂一张花花绿绿,不知多少个布条缝制的小褥,让卫寂晚上铺到身下。 姜檐没告诉卫寂这褥子怎么来的,还是金福瑞说,姜檐托姜筝找了二十多个阴坤给的布料。 民间传说,这样可以平安分化。 卫寂也不知姜檐从哪听到的这些民间传说,抱着那张小褥犹如抱着烫手的炭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隔日姜檐还巴巴来问他有没有铺到身下,这下换卫寂支吾着不好意思回答了。 卫寂一边为分化发愁,一边为因他分化而变得十分诡异的姜檐更是愁闷。 今日太傅被皇上召见,并没有给太子上治国策,卫寂被一脸神神秘秘的姜檐拉着回了寝殿。 看他这样,卫寂头皮不由发麻,不知他今日又要送他什么古怪的东西。 姜檐屏退所有人,关紧门窗,还将幔帐放了下来。 卫寂心口一滞,肩背僵硬地看着姜檐施为。 确认外人看不见,姜檐这才从炉火旁拿出裹着红布的银盘,他让卫寂把红布揭下来。 卫寂胆战心惊,饶是他做足充分准备,掀开红布看到盘中的东西,还是呆了一呆。 两个芦苇叶包的粽子。 卫寂不解其意,难道又是有什么含义? 粽子大概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姜檐边剥粽子皮,边摸自己的耳垂,烫得他直皱眉。 “金福瑞说他们家乡的粽子是包肉的,我昨夜让他偷偷包了两个。” 卫寂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服丧期间不能食肉沾荤腥。 姜檐忍不住抱怨,“整日吃得跟个兔子似的。”若是到了分化那日没力气怎么办? 深知卫寂胆小的性子,姜檐道:“你就当这是寻常粽子,吃粽子不违反祖宗订下的服丧规矩。”
第22章 姜檐将两个粽子都剥了皮,然后放到盘中塞给卫寂,强势道:“不许说话,吃!” 卫寂抱着银盘不知所措。 盘中的粽子滢着一层薄亮,内里镶嵌着几颗油光喷香的肉块,看起来糯滑可口。 姜檐从未离开过京城,口味一直偏北方,没见过包肉的粽子,闻到肉香忍不住看了两眼,催促卫寂赶紧吃。 凉州在淮河以南,端午包的便是卤过五花肉,或者腊肉,因此卫寂对肉粽并不陌生。 见姜檐一直好奇打量,卫寂猜他应当是没吃过,不由说,“糯米不好克化,殿下也吃一个罢。” 姜檐扬扬下巴,从鼻腔哼出一句,“你怎么这样娇气,两个粽子都吃不了。”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拿起银箸将白糯米夹到芦苇叶中,给卫寂留下了肉,以及被肉汁浸透的糯米。 姜檐拨完白糯米,将银箸还给卫寂,然后三两口吃完了叶上的。 一抬头,见卫寂还端着盘子发愣,姜檐不满地看他,“怎么还不吃?” 卫寂慌忙垂下眸,他什么都没有说,闷声吃着盘子里的肉粽。 金福瑞只包了两个,便是这两个也是趁着夜色,提着心吊着胆偷摸做的。 他原意是太子跟卫寂一人一个,叫他们打打牙祭,尝个新鲜,谁知道姜檐把这俩都给了卫寂。 姜檐好奇,“好吃么?” 在他认知中,糯米配着被冰糖渍过的枣包一起才叫粽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肉代替蜜枣? 卫寂点点头,掀眸看了一眼姜檐,他斟酌片刻,然后拿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银箸,夹起一块盘边,筷子没碰过的肉块。 肉块上还裹着被卤汁浸成红棕色的黏糯米。 卫寂半敛着眼睫,低声问,“殿下要尝么?” 若是以往,他必定不会让姜檐食他食过的,虽然这块他没碰过,但还是不合礼数。 姜檐神色忸怩了一下,没说自己吃不吃,只是倾身凑过去,然后张开了口。 卫寂眼睫又垂低了一些,伸手将肉送进了姜檐口中。 姜檐极快地背过身,上扬的唇角随着咀嚼的动作而平缓,他皱起眉,回身望着卫寂说,“味道好怪。” 香倒是很香。 但黏米配着肉,不如白米饭浇肉汁合姜檐的胃口。 姜檐每嚼一下,眉头便皱一分,那模样不像是在吃肉,更像在吃一颗炸坏的花生。 卫寂眼底忍不住漾起笑纹。 姜檐仿佛一头敏锐的巨兽,卫寂嘴角刚提起,他便迅捷地看了过来。 卫寂赶紧将唇压平,目光平平,神色呆呆,一脸无事发生地看着姜檐。 姜檐如同巡视自己的地盘,在卫寂面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没发现古怪之处,他才移开了视线。 卫寂悄悄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想起姜檐方才的神情,他又觉好笑。 - 从东宫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深冬的街上朔风凛凛,人烟萧条,家家紧闭其门,便是商铺也有打烊者。 路过那家猪肉铺时,卫寂心神微动。 再过几日便不用为太后服丧,到时候等这铺子开了,从他家给殿下买些油渣跟猪油。 这猪油拌上白饭,加葱花、清酱,再配一碟解腻的酸瓜或者咸菜,很是下饭。 回到侯府,卫寂差人告诉老太太,他在东宫用了饭就不过去吃了。 东宫开饭没这么早,但下午姜檐又是补汤,又是各种茶果点心地往他肚子里塞,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饿。 卫寂温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拿出皮影,在灯下一点点敷彩。 忙活到戌时,卫寂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小心地收起皮影。 洗漱完毕后,卫寂屏退了所有人,屋内只余着床头一盏孤灯。 卫寂打开床头箱柜的锁子,朝窗外看了一眼,除一枝探过来的榆钱,没有其他影子。 他这才放心,从箱柜中拿出一床花花绿绿的小褥,偷偷摸摸地铺到了身下。 - 隔日卯时,卫寂便出了家门。 天色阴沉沉,呼啸的风声如割喉的利刀,街上只有赶着上朝的官轿与马车。 平时里都是卫寂第一个到,自从许怀秉来了,他俩的马车时常在东宫门口撞上,今日也是如此。 卫寂心中尴尬,正要叫小厮退避,一道清润的声音顺着寒风灌入他耳中—— “阿福,请人先过。” 车夫应了一声,熟练地牵着马,给卫寂让出一条路。 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卫寂赶紧让马夫过去。 马轮压过石铺的宽敞甬道,响起清亮的声音,卫寂坐在车厢忍不住犯愁。 一会儿还要与许怀秉在书阁独处,这可如何是好? 哎。 好在这事并未发生,因为姜檐今日来得颇为早,见许怀秉也在,他横了许怀秉一眼。 三人便在这微妙的气氛中,等到了太傅来。 下了课,姜檐又留卫寂在东宫用饭。 姜檐让金福瑞给卫寂包了肉粽,因为卫寂昨日说喜欢。 怕被外人抓到东宫卤肉,等姜檐回来,卫寂先是道了谢,接着话音一转,“其实,臣也没喜欢。” 姜檐褪下外袍,“那明日叫金福瑞给你包些甜粽,再过几日就不用服丧,到时候让膳房煲人参乌鸡汤给你喝,李赫存说这汤滋补。” 卫寂听到姜檐语气自然地说着这些话,越发不自在,面色皱成苦瓜。 这些时日,姜檐让人给他熬了不少药膳补汤,灌下这些汤汤水水倒是不难,真正让他发愁的是怕姜檐失望。 姜檐为了他分化的事,可以说是忙前忙后,他这样的兴头让卫寂心神不宁,晚上总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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