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夜深了,歇息吧。”书案旁,挑烛的宫人小心劝说。 从前棠公子在的时候,皇上再怎么彻夜守着,也能合眼休息片刻的,如今他一走,这都多少日了,每夜都要熬到尽头,亮一天便直接去上朝,这么下去身体不是要熬垮了吗。 段景忱看了那宫人一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宫人不敢再多嘴,赶紧低头退下了。 案上的折子早已批阅完了,段景忱看看殿外天色,夜还长着。 床榻空空荡荡,他没回去,半躺在了寝殿门口的木椅上。 满月悬天,分外柔美,那人轻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月亮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 不敢回忆,段景忱闭上眼睛。 无人知晓,未曾娶妻的皇帝为何会有一方红色盖头。 也无人知道,皇上为何夜夜把那盖头当做宝物一样握在手中。
第38章 离开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这巍峨的宫殿,却成了被留下的人的牢笼。 帝王无心,是因为江山社稷不许帝王有心,既做了高位,就要对天下人尽责,至死方休。 时至盛夏,天气愈发闷热了,皇上近来被暑气灼坏了身子,总是头疼难忍。 太医来瞧过了,说是心火,没什么能用的方子,还要从日常起居调理,切忌思虑过剩,务必多休息。 宫人提着冰镇的瓜果送进殿中解暑,段景忱正坐在案前看北盛送来的信函,上一回他给北盛贺府送信,询问边境蛮夷之乱,没想到,收到的却是一封报丧的回信。 是贺老将军的义子所书,说老将军已于两月前过世,眼下北盛新君年少,难以把持朝政,宦官作乱干政,时局动荡,不宜发兵,让段景忱暂且不要应允北盛皇帝的请求。 大齐与北盛朝交好多年,他幼时习武,还曾受过贺老将军的点拨,细算起来是他半个恩师,如今恩师离世,他不能前去吊唁,唯有亲手书信一封,聊表心意,告慰在天之灵。 封好书信,差人加急送往,一件事才忙完,便接着来了另一件。 太监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礼部柴大人求见。” 段景忱一听这名字,原本冷淡的面色更加沉闷了,不必想,也知道柴大人为何来见。 “朕不舒服,让他回去,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奏。” “是。” 段景忱敬他与母后交情,才一直没动他这礼部尚书之位,否则,就柴大人这迂腐性子,早该让他告老还乡,给后人让贤了,次次进谏,除了让他选后纳妃就没有旁的事情要谈,近来是越发跟他杠上了,他倔强,柴大人比他更是倔强,不见到他就不肯走,竟然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以此相逼。 段景忱原是没打算理他的,谁知这老头当真的不要命,三伏盛夏,穿着厚重的朝服,从中午跪倒傍晚,直接把自己跪晕过去了。 段景忱只好宣太医给他看诊,确认没有大碍,叫人给他送回了府上。 临走时那柴大人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还不忘念叨自己的折子,说那里头列的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名门女子,请皇上务必过目。 段景忱无奈接下来,总算是将他打发走了,而后折子往案上一扔,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叫柴大人折腾这么一遭,他头更痛了,不过生病也有好处,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还是门口那把躺椅,他靠在上头,再支撑不住,昏沉睡去了。 总是做这样的梦,那个人回来了,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得深,感觉更是真切,梦里他靠在他身边,就在此处,亲吻他的脸。 可只亲了一下,却又要走。 “小棠……”他想要抓住他,伸手却落了空,慌张地叫他名字,而后猛然惊醒。 天已经黑了,月亮高高在天上悬着,恍惚间,一抹衣袂从夜色中飘过,并不能确定,多半是还在梦境里。 他不愿相信,追着那衣袂消失的方向到殿外,庭中空无一人,他顺着回廊往前走,在拐角处放慢了脚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稍微稳了稳情绪,脚步继续上前,可还未等转过去一探究竟,只听到喵唔一声,他的狸猫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落在了脚边。 他瞬间分了神,而后再转过去看,空空荡荡,四下无人。 他俯身把那只狸猫抱在怀中,愣愣地站了许久,失落地转身回了寝殿。 一进门,却发现案上的奏折被翻开了。 今夜无风,他明明白白地记得,他入睡前,那奏折一动没动。 他放下怀中的狸猫,走到桌案前去看那打开的奏折,正是柴大人送来的世家千金的名册。 案上的奏折子堆积成山,为何偏是这一本。 他思量良久,轻叹一声,舒展面色,笑了。 “来人。” “皇上。” “传令给柴大人,明日开始,替朕选妃。” “是。” 京城中才貌双绝的世家女子何止千百,一日之内自然是选不完的,自皇上下令那日起,每日名册上划出五十人,梳妆打扮好进宫给皇上挑选。 光有模样不够,咱们圣上喜欢有内秀的佳人,精通乐器的最好,平日里能抚个琴唱个曲,替皇上纾解忧愁。 于是这选妃又成了京城女子的才艺展示大会,皇上又是个讲公允的,不论门楣,只要是贤德有才气的女子,都可以报名,吸引了不少平民百姓也来了,这皇宫怕是从建成那一日起都没这么热闹过。 百姓们喜闻乐见,背地里讨论得甚是欢腾,赌坊之中甚至还开设了专门的赌局,赌哪个府上的千金能够入皇上的眼,被选进宫中。 讨论得人多了,什么流言便都来了,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说皇上登基这么久才开始选妃,乃是因有龙阳之癖,根本就不喜欢女子,是为了绵延子嗣才不得已纳妃的。 “假的吧?”茶肆中,两个饮茶的客人倚窗而坐,闲来无事,议论宫廷秘闻打发时间,“堂堂皇帝,怎么可能好龙阳啊。” “皇帝怎么了,你真是孤陋寡闻,从前皇上还是宣王的时候,你没听过他的风流韵事么?” “什么风流韵事?” 那人左右看看,神经兮兮地说:“教坊司有个花魁,棠公子,受宣王荣宠多时,以前在京城可是风光,你不知道?” 对面的人细细回想,“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印象,那棠公子有点名堂,先皇在世时就曾指名要他进宫献艺了。” “正是。” “现在呢?他在宫里伺候如今的皇上了?” “想什么呢,一个下九流的伶人,还是个男子,攀上王爷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妄想入宫做皇后吗?” 对面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也是,伶人入宫有失体统,那他如今被打发到哪里去了?重回教坊司了?” 友人摇摇头,“没有,不知去向,这种人做梦都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如今梦碎了,多半是要想不开了。” “啧,要不说这帝王无情呢。” “哎,也不好这么说,没准皇上也是迫不得已呢。” “说的是,还是咱们平民百姓潇洒自在,喝茶,喝茶。” 两人讲得天花乱坠,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桌带着斗笠的客人,默默着饮茶,将他们说得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薄纱遮盖着桃花容颜,微风吹过来,好看的眉宇若隐若现,却不知为何,蒙了层淡淡的愁云。 他刚从皇宫里回来。 不是走正路去的,是翻了宫墙溜进去的。 今日宫中选妃,又选了整整一天,几十个名门千金,个个娇艳,都选花了眼了。 有几位姑娘当真不错,样貌生得俊秀,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段景忱看她们的时候,满眼的春心萌动,那样的目光,从前是只有在看他的时候才会有的。 当真时间是个好东西,再多的伤心难过,也终有一天要过去。 可是奇怪,分明眼前境况是他希望的,让段景忱将他从心里放下,做他身为帝王该做的事情。 却为何,眼见他一日日走出痛楚,慢慢好起来了,自己不替他感到开心,反而如此酸涩。 嫉妒原来会让人变得如此狭隘。 不能这样,决定好的,等忱哥哥不再难过,他就安心离开,再不去偷偷看他了。 今日这便是最后一次,他真的走了。 碎银搁在桌上,那壶茶几乎没喝,他起身道:“小二,结账。” 出了茶肆,头顶骄阳有些晃眼,他将斗笠正好,摸出荷包数了一下里面的银两。 在京城逗留得有些久了,身上带的银两已经快花完了,走的话要买一匹马,他还没想好去哪里,就一路南下吧,听说江南风光甚好,想来应是适宜落脚。 车马铺距离有些远,他还得走快些,赶在天亮之前达到。 可还没等走出多远,忽而街市上人群开始躁动,他被推挤了一下,茫然抬头。 好像是城门贴出了什么告示,百姓全都急着涌过去看,他随着人潮往前走,斗笠险些挤掉了。 他用手扶了一下,而后抓了个路人打听:“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路人道:“过几日宫里要举行成婚大典,这不,告示贴出来了,皇上立后,大赦天下。” “立后?”他迷茫地问:“不是选妃吗?” “原本是选妃,听闻有一绝色佳人,让皇上一见倾心,把皇上迷的,其他秀女一眼也不看了,当场决定立那佳人为皇后。” 一见倾心……这得是多美的人啊。 他心头一阵酸楚,礼貌追问:“敢问,是哪座府上的千金呢?” 那人答:“这……倒是还不知晓,告示上没有公布,要等大典那日才会知道。” “好……多谢。” 他问完,从人群中抽身,站在街角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不走吗?他要立谁为后,已经不干他的事了。 可是,好想看看他娶做妻子的人是什么模样。 最后一次,就只看他最后一次,等他成了婚他就走,再不回来了。
第39章 七日后,皇帝大婚,举国欢庆。 百姓们无不感叹,错过这回,就是活到下辈子也未必能再见到这般盛势。 千里金玉,万里锦绣,大红喜绸像是要把天下都铺满,皇帝一眼倾心的人,不知到底是谁家千金,这莫不是要将天上的仙子给娶下凡来。 宫门大开,赭红地毯一直延伸至玄武街尽头,鼓乐震天,落英飘洒,帝王一身盛装,威仪站在中央,万众瞩目之下,他幽深目光看向前方。 众人翘首企盼,终于,迎亲的轿辇款款而来,朱漆铺底,金箔贴花,黄金流苏密密垂落一周,奢华直让人睁不开眼。 如此尊荣,更让人好奇那花轿之中是何等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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