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他先前给了李平生一巴掌,那人却坐视不管,大约也觉得他嘴贱活该吧。 袍袖翻振之间,鞭影夭矫如游龙,把李平生抽得满地乱爬。明里暗里交手的两人均不欲惊动他人,招式极轻巧,刻意收敛灵机,否则师尊随意落下一鞭便能教地裂山崩。 又玩弄了一会,晏怀冰手腕翻转,游龙崩散成无数指节大小的骨珠,漫天悬停,随着一弹指,便如万箭齐发,冲李平生激射而去。 关键时刻,竟是我的佩剑“玄云”飞旋如伞面,罩在李平生头顶,溅开了急雨似的骨珠,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金戈交击声。 从刚才双方交手起,玄云便不听我的使唤,此刻更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儿,绕着李平生打转,将他牢牢护住。 李平生登时多了底气,直起腰来,笑嘻嘻道:“谢谢师兄把我家老爷爷的剑还回来!” 还回来? 看来这柄玄云剑是物归原主,而非临阵投敌,按理说我该好受点,实际上只会越发不安。 玄云剑是我于离阴洲所得,原是镇压万魔的阵眼,常年被魔气侵染,自身亦生出邪灵,后被我偶然降服。 怎会正巧是那箫中人的“遗物”? 玉箫越发光彩明灿,腾起一道峨冠玄服的身影,容貌俊美绝伦,虽正值盛年,却已一头银发。他用虚幻但有力的手握住了剑柄,低声叹道:“祂竟也会……念旧。” 漆黑符文爬上剑身,玄云陡然漫起一层血光,伴随着凄厉长啸,气浪向四面八方极速荡开,被波及的一切事物尽皆化为飞灰。 师尊挡在我面前,一步不退,双手拢绽,漫天骨节缀成圆环,仿佛一轮满月,轮转不休。他抬掌将那轮明月缓缓向前推,神色自若,发梢衣袂却被烈风吹动,似乎正与迎面而来的无形威压相抗衡。 月华越来越明灿,气浪消长,渐如潮汐般被牵引。 银发男人低笑,“历任云中君果然都擅以天相克敌。” 话音方落,玄云剑煞气暴涨,血光直冲苍穹。 一颗骨珠突然爆裂成齑粉,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月已不再圆满,月华亦随之暗淡。 晏怀冰面色如凝霜雪,微微喘息,细密长睫低垂。 再睁开眼时,月又在一刹被补全了。 是水中的幻影。 一轮圆月好似缥缈冰轮,升于碧海之上,血光与气焰纷纷似潮水般退去。 接近大乘境界的剑意比试,我根本插不上手,但得师尊庇护,本该安然无虞,可我冥冥之中与那人有极深的牵连,单是目睹那道剑意,便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天地、这光阴,俱是焚烧众生的熔炉。 值此虚无之际,我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再看师尊一眼。 他亦察觉我的不对劲,定定望来。 我在那汪幽潭似的眸中见我自己的倒影,爱到了极处,一瞬便是永恒。纵然天长地久有时尽又有何妨,有情人本就争个朝夕。 师尊的剑意正是“只争朝夕”。 想明白了这一关节,灵台顿时清明,不仅挣脱出迷障,并且因祸得福,隐约对自己的剑意也生出了些许感悟。 我直视那箫中人,压抑狂暴杀意,沉声道:“阁下可是玄嚣?” 那道剑意,应当便是传说中的“天地同悲”。 他犹自低头以指腹试剑锋,眉宇凌厉,身形高大,将一身玄袍撑出危险而张扬的气息。李平生已藏到他身后,猫着腰,从他的袖子间探出脑袋,像个墨荷底下躲雨的小童,甚有几分可爱,一张嘴却又欠抽:“不错,怕了没?” 没想到真凶竟一直潜伏于我身边,更准确的说,师尊身边。这出场契机委实随便了些,难道今夜便要决战?我才元婴,怎么打? 我正急思对策,玄嚣抬起狭长凤眸,静静看了我一会,神思莫辨,并不作答。 我不闪不避,于无边恨意中竟渐渐生出一丝惘然,极轻极淡,仿佛孤云泛过冰海。 玄嚣薄唇紧抿,忽然低低一笑,“我这些时日见你对那小鬼和颜悦色,” “喂!”李平生一拽他的袖子。 “对姓晏的小魔头,更是用情至深,” 晏怀冰眸光一沉,似有浓墨翻滚,最终只是并不计较地一哂,指尖随意拂过鞭柄。 “我便以为,你与祂是不同的。” 我虽不知他说的他或她是谁,但想到他之前所说的“念旧”云云,心里有了几分数:我应当是他一故人托生。 修真者一点元灵不灭,转世重修并不少见。 我镇定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与你的故人自是不同。” 震古烁今的圣人又如何,抛开淫书疑云,他敢骂师尊“魔头”,我也只管你来你去。 玄嚣沉声道:“你现在还不是祂,可你必将成为祂。” 我平生最烦打机锋说谜语,冷冷道:“我就是我,纵然起了变化,也还是我。再说我是谁,由我自己说了算,无需旁人置喙。” 玄嚣一时哑然,然后喟笑道:“性子还是那么烈,说出的话也差不多。” “……”他这语气委实腻歪,令我浑身不自在。 师尊温声道:“道友当知今身所更,皆能忆前身,既不能忆故,知彼本是虚无。” 我眨了眨眼,差点忘了,师尊曾在大乘光寺辩经论道十八日,盛况空前绝后,要论不说人话的水平,他才是在场第一。 玄嚣第一次正眼看他,我立即心生警惕,怕他冒出许多骚言骚语,譬如“真人,你这是在玩火”、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等等。 “他会成为祂,而你,是下一个我。”玄嚣嗤笑,竟有几分解气。 晏怀冰神色波澜不起,“我已是你。” 玄嚣一下睁大了眼,死死盯住他,似在探寻什么,目光疯狂而锐利,极亮,极寒,正如一柄出鞘的剑。 然后他放声大笑,“好!好得很!这盘棋是越发有趣了!想不到你竟是这等人物,今日不能与你痛快斗过一场,倒有几分可惜。” 晏怀冰微笑,“来日必有机会。” 玄嚣点了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玄嚣一手提起李平生,脚下平地而起一圈黑色火焰,龙卷风似的交叉盘旋而上,竟似能开启一道不惊动门派禁制的传送阵。 见他们欲走,晏怀冰并不加以阻拦,甚而含笑目送,眼中却深不见底。 “且慢。”我扬声道。 玄嚣挑眉看向我,衣袂发丝飞舞,双眸却定定的,极为明亮,若有期冀。 “可否将剑穗取下与我。” 那是师尊送给我的生辰礼物,他亲手做的。 玄嚣扯了扯嘴角,当真耐着性子解下剑穗,放于掌心上。 那剑坠子由溪石雕成,沁色驳杂,烟絮漂浮,并非什么美玉,却被人循着纹理,精心雕成一朵含苞的桃花,系着青青流苏。 “你还是那么爱过家家。”玄嚣盯着那小玩意,淡淡道。 我不悦皱眉,“你莫要再三错认了。” 我上前欲拿回剑坠,他果然犯起贱,一下合拢五指,又被我反拧,瞬息之间已拆了几招。 他没拿境界压我,单论擒拿功夫,我原也能和他打个平手的,但我怕震碎玉坠子,始终留了几分力,总算抢回剑穗,却被他扣住手腕不放。 “你不怕我把你一并带走?我可是封天之主,对你这个神子感兴趣得很。” 我暗暗与他较劲,语气越发厌烦,“莫要说笑,你既有这等出入自由的神通,真要劫杀我,又何苦等到现在。” “你真是不好玩。” 不好玩?要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陪着玩上一玩的,普天之下只有师尊一人。 师尊笑意不减,也上前两步,袖摆微动,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 “噗!”一旁看戏的李平生顿时喷笑,咕哝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一句,虽不解深意,却也知道必是怪话,于是默掐剑诀。 玄云纵然弃我而去,还是卖我几分面子的,当即跳起来,又给了李平生一嘴巴,把他打得往后趔趄。 玄嚣大笑,扶都没扶一下。 李平生就那么仰倒在漩涡里,渐渐消散,一张嘴依旧不消停,余音袅袅:“你牛,你再怎么牛,也不过一个烤炉人!要说气运之子,还得看我的……” 待那二人彻底不见,我低头盯着月影姗姗的青砖,陷入沉思。 这一晚上虽然乱七八糟,但我知晓了更多隐秘,排除身边一大隐患;师尊传递了态度;玄嚣重拾故剑;就连李平生也得了三个巴掌,可谓各有收获。 我举目向天,仍是满心郁烦。 局中棋子不知生死为何,书里角色不明爱恨所起,众生皆不得自由,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师尊亦不甘心吧。 他先前与玄嚣交手时,便是试探多,敌意少,以一句“我已是你”表明心迹,之后更是相约了什么。 “我已是你。”可玄嚣又是何许人也?三千年前一剑封锁魔界的圣人,天尊的得力爱将,叛出九歌后,落得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师尊,你究竟想做什么?非得要背着宗门、背着天尊、背着我。 “别上看下看了,为师保证不对你用红颜枯骨。”他心平气和道。 我这才与他对视,静静不发一言。 他莞尔一笑,“该给你换把剑了。” 我点头,“徒儿欲炼本命剑。” 神兵利器何其难得,多是先代大能遗留的法宝。可那玄云已经把我搞出了疑心病,只怕再找一把古剑,又和前夫跑了。 “为师知你顾虑,稍后便去信给西陵千剑客,请他先列份剑材单子。可惜为师虽炼化过游龙,却是依托其脊骨原形,未经范铸淬火等步骤,不然亦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想来铸剑亦非难事,学一学也便会了。”他随意道。 晏怀冰于幻、剑、阵皆有宗师级造诣,换作旁人恐怕流于驳杂,但他实在天资颖悟,分出一分心思便能精通,“学一学便会”绝非夸口。 他又宽解道:“玄云失之无妨。此剑锋锐无匹,确是稀有,然则过刚易折、求全则毁:你的心性更为通达深隽,本就与它并不相配,只是包容它罢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说得好像不仅仅是剑…… “剑修不可一日无剑,为师明日便开了剑阁,你自去挑把趁手的,先将就一段时日。” 剑阁乃是法天宗的藏宝库,因他是内定的下任掌门,权限极大,才能说开就开。阁中名剑无数,可在他口中,竟似无一能配得上我的。 我不欲他落人口舌,“徒儿得那玄云之前,常用一把木剑,如今再找出来也无妨。” 其实对剑修而言,除却本命剑外,其他的都大差不差,结实就行。江湖剑客尚能不滞于外物,况乎修真者。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6 首页 上一页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