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九尘上完课后,将从家中带来的狮子糖分给一众学子,室内欢呼四起,纷纷喊道:“谢谢先生。” 谢九尘笑道:“回家后记得温习功课,明日先生可要抽查的。”他与学生们聊了一会后,学生们陆续回家。这些学生的年纪都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有的读书早,有的读书晚,因为水平都差不多,就分在了同一个班里。 今日书院只上半日课,正午日头高悬,投下刺目光芒。谢九尘也准备离开的时候,沈河星面带窘色,挪到了谢九尘面前。 谢九尘问道:“河星,有事么?” 沈河星道:“谢先生,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您说。” 谢九尘善解人意:“好,我们去书院外走走吧。”沈河星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书院外,沿着树荫道慢慢地走着。 沈河星道:“先生,我……” 谢九尘见他面带犹疑,宽慰道:“无妨,有事直说即可。” 沈河星嘴唇半启,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将心里话吐出,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不想念书了。” 谢九尘笑容稍敛:“为何?” 沈河星快十三岁了,是班上资质不错的学生,他写得一手好字,清隽秀永,颇有一番难得的风骨。谢九尘很看重这个学生,他不明白,好端端地,沈河星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沈河星羞于开口,可在谢九尘温和的目光之下,他还是没忍住:“我家境贫寒……读书不是我该走的路,我已经长大了,手能提,肩能扛,我想做工,想赚些银两帮补家用。我跟爹娘说了,可他们都不赞同,他们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将书念下去。尤其是爹爹,爹爹说人穷但志不能短,读书是唯一的出头之路……先生,您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到我家,劝劝我的爹娘?” “原是如此。”谢九尘心坎生热,沈河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体恤父母的辛劳,想要快点报答他们。但谢九尘在此事上,也有些同意沈家父母的看法,读书虽不是唯一的出头之路,可对于沈河星来说,恐怕是最容易改变命运的一条路了。 “河星,我可以帮你劝说你的父母,但我也想让你继续读书。” “先生……” 谢九尘拍了拍沈河星的肩膀,道:“钱财问题,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可我不能……不能要先生的银两。”沈河星的父亲亦是文人,他将傲气和骨气一同传给了儿子,沈河星不能白白要谢九尘的银两,哪怕只是一分一厘。 谢九尘心如明镜:“可以写欠条,我不收利息。待你长大之后,再慢慢还即可。” 沈河星是一个腼腆羞涩的孩子,因为“家贫”而想要退学这件事情,于他而言太过难堪。而与旁人谈论此事,就更为难堪了,哪怕那人是他敬爱的先生。 可他没有办法,父亲沈意明听到他想做工的时候,怒不可遏,险些将家中唯一值钱的青花瓷砸烂了,而娘亲钟晓梦坐在一旁,低头垂泪。 沈河星怕父母气急攻心,不敢再言。可停学做工的念头却始终未歇,父亲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母亲的双肩一天比一天单薄,爹娘脸上的皱纹和白发都在提醒沈河星,他应该要肩负起责任了。归山书院的学费虽然不贵,但书本、笔墨、灯油、衣裳……处处都要银两,若父母的疲惫换来的只是这些东西,和有一日能金榜题名的渺茫机会,沈星河真的觉得不值得。 他想,穷人有穷人的活法,他不应该奢望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家的命运。还不如早点出来做工赚钱,分担父母的烦忧。 而知父莫若子,沈河星知道自己的话不管用,想要劝服爹娘,只能找一个可靠可信之人。他想来想去,觉得身边最可靠可信的人,非谢九尘莫属。 沈河星在来找谢九尘之前,在心中预想过很多种场景。 他想过,谢九尘听完他说的话之后,会说:“好,先生明日就去找你爹娘谈谈。” 他想过,谢九尘会站在他爹娘的立场上,使劲浑身解数劝他继续读书,会细说读书的用处,会劝他珍惜天赋,会给他来日的希望。 他还想过,谢九尘可能会觉得此事无足轻重,他会直接给自己一袋银两,解决自己的燃眉心事。 …… 他想了最好的结果,也想了最坏的结果,觉得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接受之后,才来找的谢九尘。 沈河星苦笑一声,道:“先生的好意,学生心领了。可我爹爹……是不愿意看见我这么做的。”此话已是委婉说法,实际上,沈意明是万万不肯接受他人的馈赠。 谢九尘问:“抛开别的事情,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沈河星道:“自然是想的。” “这就没问题了。”谢九尘道,“河星,你别想做工的事情了,等过几日,我便去你家与令尊令堂详谈此事,想出两全其美之策,让你能放心地继续读书。” 纵然较为早熟,可沈河星毕竟是个孩子,听到谢九尘此话,他双目一亮,问:“真的吗?” 谢九尘道:“我从不骗人。” 沈河星揪着手,又道:“可我爹很固执,恐怕……” 谢九尘拍了拍沈河星的肩膀,道:“无碍,我会全力而为。” 沈河星咬着下唇,道:“学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 “一日为师,这是我该做的事情,不需要感谢,只要你安心读书,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沈河星将家中地址告诉谢九尘,又道:“我爹白天一般都不在家,先生可以先去与我娘谈谈,我娘比较好说话。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要麻烦先生跑两趟了。”他说着,脸上又泛起了燥热,滚辣辣的,一如他的心。 谢九尘温声道:“没事,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怕麻烦。” “好。”沈河星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再次向谢九尘道谢,又怕谢九尘觉得自己啰嗦烦人,便道:“先生,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先回书院了。” 谢九尘疑道:“你不回家用午膳吗?” 沈河星道:“今早出门的时候,我多带了两个油饼。想在书院把功课都温习好,回家就可以帮娘亲干活了。” 真是个好孩子。谢九尘道:“好,快去吧。” “明日见,先生。” “河星,明日见。” 沈河星往书院的方向走,一开始是走,后来就跑起来了。虽然压在他心上的烦忧还远远没有解决,可有了谢九尘的承诺,他感到轻松多了。畅快的风拂过他的脸庞,耀眼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他笑起来,感到舒心开怀。他坚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他要好好读书,他要快快长大,他想……出人头地。 而谢九尘目送他回到归山书院后,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日下午,谢九尘并无什么安排,他打算回家,与谢孺年下一盘棋。谢孺年已经念叨好几日了,父子俩要到棋局上,兵戎相见,一分高下。胜负并不重要,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下过一整盘棋了,谢孺年心痒痒地,谢九尘要满足他这个心愿。 与沈河星谈话花了不少时间,日头已经没那么烈了,谢九尘微微眯着眼睛,已经能隐隐看见城门的轮廓了。 而就在此时,他先是脚步一顿,然后突然跑起来,往繁茂树林中而去。 一条厚实的白绫在大腿粗的树枝上打了个死结,一名男子挂在其上,双目紧闭,身子微微晃动。 谢九尘跑到男子身边,将男子拦腰抱起,稍稍离开了白绫些许。 那男子才刚把自己吊上去,他一心寻死,上吊的时候毫不犹豫,毫无惧意。他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突然被人拦腰抱起,他在惊诧之中,既有一种被人阻拦的恼怒感,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男子睁大眼睛,一手死死抓住白绫,两脚扑腾着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此人虎背熊腰,体重远超谢九尘,谢九尘抱着他,很是吃力。谢九尘没有回应男子的话,男子在挣扎,他若松开手,男子必然会重新吊在白绫之上,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死去。 谢九尘打定主意,松开了手,而后解下腰间玉佩,摔于地上。玉佩“哐当”一声,一分为二。谢九尘拾起半块玉佩,用锋利的断裂处,割断了树上的白绫。 男子失去支撑,身体往后仰倒,谢九尘单膝蹲下,用双臂护住男子的后背和脑勺,轰一下地,他双臂痛麻。刚刚救人心切,谢九尘无暇多顾,等男子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 此人没有左臂。 ----
第4章 木匠 蓝西峰倒在地上的时候,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他倒在了一双臂上,听见那人低嘶了一声。 可他并不想感激那人,蓝西峰坐起身来,对谢九尘怒目而视,道:“我一心寻死,你为何拦我?”他断了一条手臂,好不容易才把白绫挂在树上,单手打了个死结。如无意外,他此刻原应走在黄泉路上了,却被这素不相识的人扰乱了寻死计划,如何不愤怒? 谢九尘好心救人,反被责怪,倒也不生气。他用寻常至极的目光看着蓝西峰,并没有刻意忽略那条断臂,谢九尘问:“你为何要寻死?” 蓝西峰措辞冷硬,不近人情:“我为何要寻死,与你有何干系?” 谢九尘道:“你想要寻死,而我恰好路过此处,见到此事,便是天意。既是天意,我自不能坐视不理。你有何难处,不妨说来一听,兴许我能帮你。” 蓝西峰年过三十,脸如盾牌,胡子拉碴,相貌粗犷。他带着谨慎的探寻神色,观察着谢九尘的相貌和气度,过了片刻,他怒气渐散,慢慢冷静下来:“你帮不了我。” 谢九尘问:“何出此言?” “我是个木匠,失去一条手臂,便当不成木匠了。你如何帮我?救急不救贫,哪怕你给我一些银两,让我勉强糊口,也总不能养我一辈子。”蓝西峰喃喃道,“我失去一条手臂,便无法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了。我想死,死了之后,来日投胎,倘若有幸再次做人,还能生出一对手臂。这位公子,你不应该救我的。” 对于木匠而言,双手就是性命。失去了双手,哪里还能活下来呢?想要另寻别的体力活,思来想去,一只手什么也做不了。蓝西峰肚子里没有文墨,做不成教书先生,他也不愿弯腰屈膝,四处乞讨,辗转反侧许多日,他恍然大悟,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谢九尘却笑了,他道:“你不必寻死。哪怕只有一只手,也是可以做木匠的。” 蓝西峰双眉皱起,断然反驳:“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九尘眉梢一扬,“你家中可还有木料?” 蓝西峰的思绪被谢九尘牵着走,他不自觉地点头:“有。” 谢九尘道:“我随你回家,我会向你证明我刚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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