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平日喜欢射箭,这阵子闲着,可以去靶场多练练。流流汗,不开心的事情自然就忘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弄得我没有时间沉浸在难过中。 那晚过后,一想起许清泽我就心口绞痛,眼泪不自觉地哗啦啦流。可不过几天,再提起他时,心中却已经没有那么难过的感觉了。 我懂了,这便是父皇那句话的含义,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父皇没有来过,也没有派人来。 但楚韶告诉我,中书令被下令禁足七日,于府上闭门反省。 那晚过后的第六日,我走出了卧房。 正值午后,艳阳高照。 我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喃喃地说:“我不喜欢许清泽了。” 我去找秋观异,他正在房间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我说:“这是第六天了。” 他落下一子,单手捡去被围起的棋子,说:“正是。” 我又说:“但是我没有遇到像是我王妃的人。” 秋观异抬头一笑:“王爷晚上不是要出府?” 我说:“是。二哥回来了,晚上父皇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秋观异说:“那不就得了。王爷只需正常赴宴即可。” 我皱眉想了想,说:“可宴会上只有文武百官。” 一想到那些老大人们满是褶子的脸,我对秋观异的话怀疑不已。 他却不肯再说。 他不说,我却没什么办法,毕竟我喜欢的就是他的有趣和风骨。 夏风和冬子的廷杖伤已经养好了,我带着他俩去赴宴。 到了皇宫门口,我下马车后回身一望,动作随即顿住。许清泽正向这边走来,依然穿着一身白衣,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冬子愤恨地瞪视许清泽,同时紧紧地拉住我。夏风挡在我面前,隔绝了我的视线:“殿下,时辰不早,该入殿了。” 我说:“我不会再找他。” 他俩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一左一右近乎挟持着我往前走。我无奈,摸了摸胸口,确实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了。 一道满带喜悦的浑厚声音在后面响起:“小三儿!” 我扭头去看,高挑健美的棕色骏马上,一个英姿飒爽的男人正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是二皇子楚飒,我那位一直在边关领兵的二哥。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我面前,有力的大掌把我按入怀中,揉乱了我的头发:“小三儿,又长大了!还记不记得我?”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喊了一声,“二哥。” 楚飒爽朗直率,是个极为粗线条的人。每次一去边关两三年,走之前总是忧心忡忡,怕再回来时我已经不记得他。 每次见我第一句,总是问我还记不记得他。 我曾经认真地跟他解释,我只是反应比较慢,并不是得了失忆症。可等他下一次回来,照例会拉着我问。可见得失忆症的是他而不是我。 楚飒拉着我往宫内走去,走之前我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今日为了赴宴,春梨服侍我穿了一身正式的礼服,绣着仙鹤闲云的青色襟袍外,罩了一件兔毛边的淡色薄氅。头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束了起来,戴了简单的发冠。 出门前春梨一个劲地夸我,说我是她见过最为好看的男子,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我觉得,她夸的是她搭配衣服的眼光和束发的手艺。 二哥刚才那一通乱揉,把春梨给我束好的头发弄乱了,好在夏风心灵手巧,很快帮我恢复了原状。 我不通文墨,却最爱骑马射箭。在边关领兵的二哥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从小就向往着能像二哥一样,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可母后不允许,连向来对我有求必应的父皇也不允许。 我便只能望梅止渴,拉着二哥东问西问。 他说,这回在北漠遇到一位劲敌,那位大将军用兵如神,武艺高强,单枪匹马冲锋在前,锐不可当。 我好奇道:“比二哥都厉害吗?” 楚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说:“战场上,整体的力量大于个体。” 他这么说,便是承认了他不如那位大将军。 我便更好奇了。 二哥此人向来自信,多年沙场历练,又让他谨慎中更带狂妄。是有多厉害的人,居然让他自叹不如? 可楚飒却正色道:“北鄞目光短浅,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大将军,还是那老皇帝的亲生儿子,居然舍得送到南楚当质子。”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只听懂了一条:“亲生儿子?” “是啊。”楚飒叹道,“我押回来的质子,便是那北鄞太子。” 我说:“为什么?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吗。” 我思索着,如果南楚打了败仗,父皇会把我大哥送去当质子吗?我觉得不会。父皇喜欢每一个儿子。 楚飒冷笑地说:“那老皇帝反正没几年好活了,索性自断一臂,换北鄞偏安一隅,过最后几年安生日子。” 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而是兀自想着,那位北鄞太子,应该很难过吧。被父亲抛弃来到异国他乡,不知会受多少苦。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设宴的宫殿。 楚彦站在门口,先是对楚飒行礼,恭敬地叫了一声:“二哥。” 然后转向我,关切又担忧地说:“哥,心情好些了么。” 过去从来没有注意,现在我突然发现,楚彦对我的称呼一直是哥,而不是三哥。 楚飒问:“小三儿怎么心情不好了?” “还不是……”楚彦正说着,许清泽走了过来,对我们三人行礼后,进入了殿中。 楚彦故意提高了声音:“还不是因为某些白眼狼!” 许清泽的背影微微一僵。 连我这个傻子都觉得楚彦有些过于幼稚,我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也不会再找他了。” 楚彦立马眉开眼笑。 楚飒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我往殿里走去,安慰我说:“你不是一向喜欢沙场武士吗?许清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有什么好喜欢的?别担心,二哥多帮你留意,帮你找个武力值高的,温柔会疼人的。” 宴会开始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许清泽身上。 虽然已经决定不喜欢他了,可十几年的习惯又岂是朝夕间便能改过来的,追随他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座位在我的斜对面。他是东宫近人,坐在太子楚竣身边。楚竣正偏头和他说着些什么,他就低着头侧耳倾听着,听得很认真。 我内心微微酸楚。 他从未这样专注听我说过话,他只当我的话是傻子的诳语。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料到他冷不丁地抬头,视线和我对上了。他神色复杂。 我慌乱地移开目光,自己对自己说:“我的心不想看他,是我的眼睛背着我去看的。” “殿下此言差矣。”一道苍老含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眼睛乃心灵的窗户,心若不想,眼睛怎会替心做决定?” 我又念叨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在和我说话。 我扭头去看,一位老大臣正捋须而笑,和善地看着我。 能坐在我旁边,想必官位不低。 但此刻我只想说服自己,便认真地反驳他:“眼睛是有灵的。自然能有自己的想法。” 老大臣沉吟了片刻,微笑地说:“殿下此言有理。那劳烦殿下看看,老臣这双眼睛,可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我望入他的眼睛。 他年岁已大,眼睛却很亮。那双眼睛深邃而睿智,镶嵌在枯老的脸皮上,闪动着如火一般的东西。 我说:“你的眼睛很年轻,很热情。想做很多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笑声吸引了其他大臣的视线,纷纷望向这里。 一位官员笑问道:“什么事惹得高大学士大展笑颜?” 老大臣说:“李尚书啊,三殿下纯朴未琢,颇有灵气。与三殿下聊天,老臣如伐骨洗髓,老心甚慰啊。” 好几位官员过来连声附和,话语间都是对我的夸赞和奉承。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想奉承的是那位老大臣。 他们不知说到了什么,老大臣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我却突然感觉到一道不善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抬头望去,却见太子和许清泽仍谈笑风生。 大殿前方的龙椅上,父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边的母后脸上带着端庄的微笑。 想到秋观异对我分析的天象,我开始环顾四周。我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慢慢掠过,目光所及多是中年人皱纹横生的苦脸和发福的身材。 “哥,你在看什么?”坐我旁边的楚彦问道。 我转向他,甚至盯着他也看了一会儿。 楚彦被我看得奇怪,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在找王妃。” 楚彦乐了:“哥你还在想那个江湖骗子说的话啊?什么七日可见分晓,你还真信了?” 我刚想说话,却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宣一一北鄞使臣觐见一一” 话音落处,一行人在太监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中间的人穿着一席红衣,在大殿中格外显眼。 他们从我身前经过,那一席如残阳般的血红飘然而过,我全身颤抖,打碎了酒杯。 我不能呼吸了。 我倏地想站起身,却被不知是谁的手按了回去。 接下来太监在念什么国书,父皇说了些什么话,我什么也没听清,脑子里只有嗡嗡的巨响。 我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满心里,满眼里都被那道鲜红占据了。我急促地用力喘息着,胸口剧震,看着那道宛若天外仙人的身影。 我找到我的王妃了。
第6章 季明尘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我终于能呼吸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我顾不上多想,便要追上去。 又是那只手把我按了回去。 我一看,是刚才那位与我谈笑的老大臣。他说:“殿下,不可。” 我急得声音发颤:“我内急!” 我去抬他的手,没曾想他一把年纪,力道却如此之大,我被他按得动不了分毫。 他说:“此乃国宴,殿下若离席,恐遭人议论。” 我哪里顾得上这些,满心里只有那位红衣仙人。他若是消失不见了,让我去哪里找他?仙人都是住在天宫的,可我没长翅膀,怎能飞上那仙人的居所? 我急得快哭出来,在心里重重地记了这老头子一笔。我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前方龙椅,却见父皇也满脸不赞成地看着我。 父皇的目光威严而厚重,我慢慢地不再挣扎了,颓然地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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