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半辈子一晃而过,医人无数,医心不得。」 顾生眼神微微空了空,尔后叹了口气。 他为甚么、为甚么又要把这个难堪的问题再出口一遍? 当年同门情谊,便是如今夫子还在,他们已然这般难堪,还能再如何? 二度出口倒怕是再惹半丈疏离,可是不问……他又心慌的很。 温浮祝是个心病无救的人。 他既然不能让温浮祝信了自己,就必须让江墨信自己。否则……总怕温浮祝他…… 顾生的拳头又忍不住再度攥紧。 想当初,他本是要担了谋客这个位置的,因为医者无心。 他无心,他眼中痛苦见太多,他自然麻木,自然也够心狠手辣,更关键的是——他从来不意气用事,他身上没那些个草莽江湖气,但他同样也重情义,重的无非是他们这几个携手共创辉煌盛世之人的义气罢了。 可是,没想到温浮祝没走。 师父当时给了自己那份出师礼的时候,自己其实很是郁闷的。 ——温浮祝从小比自己玩心要大,师父看似表面上最疼的是自己,其实最疼的还是浮祝。 抉择到他这里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天下,不是隗昇的天下,是苍生的天下。 可是师父同自己说,「如若浮祝不选隗昇,那你定要留下。」 「为甚么偏向于他?」自己那时候很不解。 自己是最先给了夫子答案的,可却被告知自己这个答案能否实现,得建立在另一个人选择的基础上。 那你做甚么还最先问我?! 顾生那时候心底不是未曾生过闷气的,也曾私下去找夫子理论过——「你这同晏子二桃杀三士又有何区别?夫子你真的不是在玩我们的?」 夫子玩没玩他们他不知道,但是他是从一生下来就随了夫子学医的。 听说自己是个孤儿,夫子随手捡到了。 那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直到——那件软甲到底是穿在了自己身上。 顾生那时候觉得自己要完蛋了,他温浮祝竟然跑了,那自己铁定要陪着他们开辟一场血洗的盛世,要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陷于无辜的战害之中,他无法去救,甚至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身份标签就不能去救。这么来想,他前半生的医术学的是有多悲哀? 更何况、他江墨从小就更喜欢和温浮祝混在一起,自己此刻若要和江墨联手,定然还有磨合期。 一件轻巧的软甲罩在了身上,无意间就罩了个千斤巨石一般。 你们谁爱要这件衣服谁要,我是不想要。 顾生那时候已经打算把衣服留下偷偷跑了。 却没想到,那夜月色也是如此薄凉,夫子轻轻同自己讲说,「顾生,你可以走了。」 「那这件衣服为甚么还给了我?江墨要上战场……他肯定更需要……」 「他的定心丸在他身边,他不会出事的。可你却没甚么可作防护的了。以后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之时……为师只愿你平安长在。」 迈出房门的那个背影好像还有点步履蹒跚,顾生以为他是会说有空回来看看的吧。 总觉得他停下来那一步,是要说这句话的。 可却没想到,夫子说的是,「出去了,就别回头了。」 顾生那时候并不知道师父的远见。 如今回来收到各种排挤,尤其是来自温浮祝单方面的敌意,他真算是领教了各中威力。 ——是啊,能回头的哪儿能叫岸呢;真是岸的话,当初怎么可能会离开。 可是,他既然已经回头、既然已经放弃了天下,只愿守着隗昇这一片天,那是因为……顾生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救不了所有人的。 那何必不做个潇洒人,也利益最大化一次?隗昇子民的安静生活不该被打扰,尤其是,这个打扰如若来自于当初一个谋士的错误判断。 他当初……也不该那么任性的离开。 「江墨。」 顾生又清了一遍嗓子,慢慢松开了拳头。 「十三年前,温浮祝在无涯山上见到了我。」 「无涯山?!」 江墨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句,「你为甚么会在那里?」 「我去救人。你们攻陲风攻的太突然了,我当时已在陲风晃荡了三个月有余。那时正好有人请我去山上看病。我本是已要走了的,听了那病症比较奇怪,又恰巧去了……不巧的是那姑娘病症不仅特殊,还让我棘手,为了找全药,我就多留了一阵子。」 「温浮祝在那里瞧见了你?」 ——当初攻克陲风那天,温浮祝特意点出了那个地方。所以江墨印象深刻。 而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是那时候温浮祝面无表情的说,「那个地方你不要率兵过来。」 他从来不会去忤逆谋事时的温浮祝,自以为他是有甚么其他的交代在其中,反正排兵布阵这些他也都和温浮祝合计好了,几个羽鸦副将也都听明白了,就那么一个小地方……浮祝或许有其他用呢。 所以他也没多问。 直到当天夜里,他们凯旋时温浮祝还没按时回来,他急了。连笨重的铠甲都来不及脱,就想绕回那个地方去找他。 推门前一秒忽听得院子里有一重物落地声响。 他凝目。 觉得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认清过温浮祝。 没认清过……双目通红一身血染的温浮祝。更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提着一坛酒。 江墨当时都快吓坏了,以为他出了甚么事。 却没想到他很冷静的摇头,只把酒堵过来,「你也喝一口,喝一口忘忧。」 敷衍的喝了一口,江墨就准备扒他衣服,却没想到他忽然一蹲身,将酒坛放躺在地面。 轻轻拍了拍地,一张血渍遍布的脸上竟还能挂起以往温温和和的笑,「哥哥给你把仇报了,你好好睡吧。」 ——世人大多都传隗昇如何攻破陲风那一夜,排兵有多紧密,布阵有多精巧。 可无论多么夸赞的言语,统统不及江墨所知的消息更加惊恐。 ——温浮祝当夜就在他们率兵突袭攻破陲风的同时,一人血洗了无涯山。 从来不曾想过那个只肯飞花拈叶打打飞鸟猎猎野兽的人,忽然也会化作另一场战争里的修罗。 「为甚么?」他那时候这般问过温浮祝。 他这时候,又只能这般问顾生。 「没有甚么为甚么……大概就是我天生同他相克。所以他看到我在场的时候,很是震惊和恼火。」 顿了顿,顾生又叹了口气,隐下另外一些事,「我当时也没易容。反正都那么多年没见了……本未曾想到他会一眼认出我的。自以为那些年都没被你们抓着马脚。」 江墨挑挑眉,心说这倒不见得,可能只是温浮祝懒得找你了。 或者正如你当初回来那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那还浪费人力物力去捕只野鸟干吗,他们都更放心家雀。 「所以为甚么要和我说这个?」 「温浮祝当初为的是一己私怨。明眼人来看,你们当初完全没有攻打陲风的必要。边境邻国,又无敌意,碍着刚起的隗昇甚么事了?尤其是大家还旗鼓相当,难道不该握手言和共结联盟吗?!」 「或许是吧……但是是我当初提议要攻的。隗昇刚立起,我想的只不过是需要个杀鸡儆猴的例子,震慑他们一下,再说了,你是这般想,在我眼里,便觉得同自己力量可匹敌的国家紧紧挨着,是个隐形的火药,许不定哪里煽风点火一下就着了。比起天天担惊受怕,或劳累浮祝一直多分心关注他们的动向……倒不如趁胜追击,一举拿下。」 顿了顿,江墨又神情古怪道,「我自幼习的都是残忍的军术之道,和你们不同,尤其和你这个救苦神君一般的人不同。」 「顾生,这个天下,永远是留给强者的。你们慈悲我不拦着,但是我不能有慈悲这个感情。我若慈悲,便是隗昇的罪。」 「再说了,辛辛苦苦爬到最巅峰执掌生死大权的位置,难道是要我吃素给他们看吗?」 「所以我说你没错……要怪只能怪造化了吧,谁让陲风该倒这个霉。」 顾生的眸光也黯淡了些,「就像是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我铁定拦不住你。如若是温浮祝,他定有法子拦住。可却没想到……他同意了。」 「他当时觉得可有可无,打也行不打也行。後来他又坚定了主意,要打。」 「因为芷烟姑娘为了打探消息而折在了里面是吗?」 「你也知道她?」 顾生无奈的苦笑了下,「所以我说……温浮祝他就不该做谋士。他意气用事……真是任性的太过了。」 「你杀疯了,你唬不住任性的他、他又在气头上,更不想拉住杀疯的你……我是该谢谢他只认识过一个芷烟。要是有两个三个的芷烟那般人折在了任务里头,隗昇会变得怎样?隗昇简直就是暴政了好不好!」 江墨无奈,「那一战之后我们就立马收手了。说了只是为了起个震慑周边国境的意思。」 顾生也叹气摆了摆手,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所以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让你知道,那时候我和他在陲风相遇,真是个巧合而已。但是,可能在温浮祝心里,他却不这么想。」 江墨思虑了一下,心说按照浮祝那个性子,定然还是不信他的可能性大。 「当时我差点死在他手里,後来他看到我内里的那个软甲后,收手了。」 江墨愣了一下,「软甲在你身上?」 他一直以为那东西合该着是给温浮祝的,反正自己武功高强,他每次上战场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有点胜之不武,毕竟对面就是一群实打实拼格斗技巧的,他还有内力。 倒是温浮祝,三脚猫的轻功烂的一塌糊涂,逃个命甚么的也屁用不顶。 尤其是他当初会放心的带着温浮祝叫他同自己一起上战场,那是因为温浮祝实在太淡定了,完全是一幅不惧生死的模样;再加上,这事他也不大好意思开口问。他不好意思开口问倒不是如温浮祝顾虑那么多,而是单纯的觉着,这会让温浮祝觉得自己在瞧不起他的功夫。 他不是瞧不起,他是真的就没把他那功夫看入眼去过。 却没想到,这东西最后竟然给了功夫足够好,还能自医的顾生。 不过现在倒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既然夫子会把这个宝贝给他,那么自有夫子的道理可言,自己是个习惯了听指挥指哪儿杀哪儿的人,懒得去想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我向你说这个,是希望你真的能信我。我近来总心慌,觉得事情也不对。我把我能说的都说了,你有没有甚么要告诉我的?」 江墨无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身旁的海棠,好像借着一二点轻柔触觉,就能觉着那个令自己感到安心的温浮祝还在身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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