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的业已知晓,几个守卫上前,将地上没了气息的尸体拖下去。 楚明歌步出诏狱,眉眼萦着疲惫感。 冷霜的话,仍旧犹如诅咒般萦绕在他的耳边。余音袅袅,挥之不去。 简直……像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怎可能为了那个低贱又无趣的奴才烦恼,这世上的美人数不胜数,风流蕴藉妩媚多情的不知几何,那个奴才有什么好的? 也就模样出挑些,亦非倾国倾城的绝色,性子更是沉闷无趣到了极点,他肯给他几分薄面,不过是现在还没腻罢了。 楚明歌收回神思,将脑海中的印象驱逐出去。不过须臾,那些零碎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拼凑出一副人像,五官明艳,眉眼熠熠生辉。 他陡然收住了脚步,周身冒出骇人的杀气,随从的侍卫吓了一跳,立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楚明歌环望四周,蓦然惊觉自己竟是跟随潜意识走向了那处去惯的小院。 英挺眉心微曲,有几分薄怒和无可奈何。 沉默后再度迈步,径直走向了静北宫。 静北宫外把守着银盔铁甲的士兵,看守严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宫内宫外一片悄然。 内室里,沈琢玉烦躁不堪地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叹。 宫人都被他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楚明歌什么时候会来,他一直装睡不醒,饿得受不住了才敢睁开眼睛。 他躺在床榻上,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平心而论楚明歌留下的破绽并不算少,这回的算计也算不上精巧,却实实在在让他跌了个大跟头。 楚明歌那么狠毒的心思,他不过是稍有抵抗,就能饿他两天两夜,这回逃跑被他抓到,他一定气得发疯。 ——要是他真能气死就好了。 沈琢玉望天,又叹了口气白玉似的脸庞浸着和面容不相符的忧愁,点漆似的眸子也黯淡不少。 如果楚明歌一怒之下打断他的腿,他这辈子怕是真的没指望了。 沈琢玉被脑子里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边拍着胸口安抚,同时也无比清楚,楚明歌不一定不会这么做。 沈琢玉摸了摸完好无缺的腿骨,莫名生出这两条腿已不属于自己的悲哀绝望来。 他永远斗不过楚明歌。 从小时候开始,他和楚明歌一起进御书房,楚明歌的功课永远要超过他许多;骑射上,楚明歌可百步穿杨,他拉弓都费劲;武艺上,楚明歌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跑两步就会气喘吁吁。 更遑论帝王心计,城府谋略。 有时他都忍不住灰心丧气,楚明歌仿佛天生就是为那个位置而生的,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他相比。 样样不如人也就罢了,这个永远压他一头的人甚至还要觊觎他的美色,沈琢玉想不出比这更卑鄙的折辱手段。 放在从前,若是让他知晓楚明歌肮脏下流的心思,他保准能执鞭在手抽得他死去活来,只不过如今……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唯有寄希望于慕容昭。 慕容昭亦算得上是个聪明人,有兵有权有威望,楚明歌也不敢轻易动他,他们二人鹬蚌相争,他不求渔翁得利,只求个能勉强存活的夹缝。 外头忽然响起太监独有的尖锐细长的通传声,沈琢玉打了个激灵,巨大的恐惧自脊骨渗出,霎时间面色剧变。 他磨磨蹭蹭挪到门口,眼睛紧盯着脚尖那处地方,要将脚尖活活剜出个洞来。 楚明歌一进屋就坐在了上首的位置上,视线钉在沈琢玉身上,把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到审视了个清楚。 沈琢玉咽了口唾沫:“你、你来了……” 楚明歌嘶然一笑:“陛下不乐意看到我?” “乐、乐意的……”沈琢玉小脸憋得通红,“我过得挺好的,天这么冷,你又忙,没必要来回的奔波。” “正因天气寒冷,我才更要赶来关怀陛下,这殿里服侍的人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楚明歌长眉拧起,沈琢玉唯恐他又要喊打喊杀,连忙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便让他们出去了。” 楚明歌不甚在意地“唔”了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和环境:“这地方可还住得习惯?” 沈琢玉先是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我想住我原来的屋子,这里、这里我不习惯,晚上睡不着,吃饭吃不好,还有我养的那只猫,它找不见我定会着急的,我想回去看看它。” 沈琢玉委屈巴巴地垂下了头,楚明歌恍若未闻,骨节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扬了扬下巴:“坐下说。” “哦。”沈琢玉乖乖坐在他下首,楚明歌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蓦地开口:“你瘦了。” 沈琢玉愣了愣,继而垂首,露出一段姣好莹润的脖颈:“……嗯。” 视野前方黑衣飘扬,楚明歌走到他跟前,一手扣住他的腰肢,一只手停在他小巧的耳垂处。 男人低沉华丽的声线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陛下还不打算说吗?” 沈琢玉不可置信地扭头,楚明歌表情淡然,手指拂过他脖颈处细弱的血管。 “是谁帮你跑出去的?” 沈琢玉握紧双拳,牙关开始上下打战,被他环抱在怀里,两条腿不能沾地,晃晃悠悠,像是随风飘荡的无根之物。 楚明歌捏住他冰冷的耳朵尖:“说出来,孤就与你成婚。” 沈琢玉的面色惨白中发着青,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 楚明歌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不难理解,组合在一起,却像是在听天书。 坦白?成婚?二者之间的距离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沈琢玉不敢动弹,也不敢做出选择,跳过去是一个结果,跳不过去也是一个结果。 当然,还有可能直接掉进沟里,再不能翻身。 “说不出来吗?没事,我问你,你点头便好。” 楚明歌十分体贴地摸摸他的面颊,眼神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任谁见了如此情致,也不能不赞叹一句他的关怀备至。 “慕容岫打听到你的所在,借着送东西的机会和你取得联系,他们答应送你出宫,你呢,答应帮他们做什么?” 他扯开唇角:“在我的饮食里下毒,让我慢慢神志不清,形同疯癫,受折磨而死?” 沈琢玉的身子抖得厉害。 “陛下,我对你已经够好。”楚明歌幽幽叹息,“像你这样的傀儡,史书上数不胜数。大周就有一位,被人架空了权势摆在位子上,等失去了利用价值,便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本来我也可以让你获得这样的下场,可我留着你的性命,非但如此还好吃好喝供着,陛下觉得是为了什么?” “陛下,人是要知道感恩的。” 楚明歌加重语调,眸里冷光毕现,沈琢玉咬着牙,慌乱无措地点头,眼里泛起明亮的水光。 “这样才乖。” 楚明歌终于满意,将他放在地上,摩挲了下他的头顶:“这些事无需你操心,你好好准备着做我的皇后即可。” 沈琢玉闭上眼睛,泪水肆意流淌,楚明歌蹙眉,他哭起来似乎……也不如云绯好看。 楚明歌走出静北宫,原本打算回宫批奏折,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云绯所在的院落。 他弄不懂自己此行的目的,倒像是专门去告诉他自己即将成婚的消息,目的,大约是不要再让他有什么妄想。 屋里空空荡荡,云绯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像是睡着了。 楚明歌走到他身边,本想将他摇醒,伸出手的瞬间,又迅速收了回去。 “云绯。” 他不带一丝多余感情,叫出他的名字,云绯立时惊醒,看见他本能地单膝下跪:“殿下!” 楚明歌看他脸色蜡黄憔悴,脸颊上残留着两道还未干涸的泪痕。 他顿时不爽了。 “冷霜死了。” 云绯将头垂得越发低,几乎要触到地面:“属下……属下知道了。” 楚明歌款款落座:“就这般舍不得他,睡着了还要替他掉眼泪?” 云绯下意识触上面颊,指尖染上湿润,他……哭了么? 楚明歌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已经死了,孤饶过你这回,倘若再犯……” 接下去的话楚明歌没明说,云绯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多谢殿下宽恕。” “还有一件事,孤要成婚了。” 短短几个字,带来的威力比炸开几道惊雷还要猛烈,云绯心中大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瞳孔瞬间扩散。
第三十三章 雾气只氤氲了短短一瞬,即刻消失不见。云绯稳稳心神,唇畔弯起浅浅的弧度:“是公子吗?” 楚明歌不置可否。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他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到坚硬粗糙的地面,凉意乍然渗透至心底。 随着尾音落下,满室重归寂寥。窗外微风轻拂,树影婆娑,给地面上投下一片水波般的空明,枝丫交错,碧叶响动时洒下哗啦啦的声音。 两道锋利的视线从他脸上刮过,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云绯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将脊背弓得更低了些。 楚明歌鼻腔里的声息格外粗重。 为何会如此?他本以为下定决心后,那份若有若无的异样感觉便会自动消失,孰料说出口后,胸腔间毫无畅快的感觉,反而更添了几分憋闷。 他要跟别人成婚了,云绯依旧是这副木然呆板的模样,甚至说些什么狗屁恭喜的话,难道得了他一句恭喜,他就能高高兴兴去娶沈琢玉?! 难不成他一点都不在意? 质问的语句在舌尖萦绕回旋,迟迟吐不出去。 楚明歌面色变幻,很想拔腿就走,却无法挪动脚步:“你是真心替孤高兴?” 云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底又升腾起朦胧的泪雾。 心里有处地方抽疼得厉害,心房中缓缓蔓延开来一股酸涩,几乎让他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也好。” 楚明歌呼出胸口聚积已久的浊气,霍然起身:“孤要处理朝政,还要忙大婚事宜,这些日子就不来看你了。” “属下明白,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楚明歌脚步一顿,刚平复的血气又被他一句话激得直飚头顶。 “你知道就好。” 楚明歌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门,木门被重力阖上,震耳欲聋的声响敲击着耳膜。云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道挺拔俊雅的后背无端端生出透骨的寒意。 他从冰冷的地面上起身,兀自忍耐许久,方觉那股抽痛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心中所求之物的形状,早已模糊不清。 楚明歌立在窅黑天幕下,独自站立了一会儿,举步欲行,却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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