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这一下,半点气力也没收,甚至能听到那位娇生惯养的小皇帝在他耳边“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许是方才二人在偏殿对峙时,刀刃横在颈边他尚且未对沈玥真下杀手,所以这会儿平静下来,沈玥大约也没想着他是故意的,只当他是毒发疼痛难忍,因此非但没有抽手而去,反倒俯下身贴得更近了。 萧亦然实在没有心力再和他纠缠,就着他手边昏沉沉地勉力忍耐着。 秋夜被疼痛拉扯着格外漫长,他饮下毒酒被困深宫,仓促间传出的只言片语混着突如其来的秋雨,彻底搅碎了中州的团圆夜。 …… 天光划破晨雾时,如潮的剧痛方才缓缓消散。 身中蚀骨散四年,萧亦然几乎习惯了毒发的折磨,又因身陷困境而不得不时时保持警醒,潜意识里也未曾放松,只浑噩地昏睡了一会儿便猝然惊醒。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不仅已脱了朝服,甚至连里衣都被换了一身。左手腕上的银锁扣倒是还在,只是已经被沈玥卸了刀,只留下了两根毫无杀伤力的钢丝。 萧亦然重新拆下被沈玥扯得乱七八糟的腕扣绑好,捏着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保持些冷静。 沈玥快步从殿外走进来,见他醒了,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旁边的淡青色锦袍递过来。 萧亦然皱眉看了一眼,刚要说话,满嘴的血腥味儿先涌上来,他索性闭了嘴,接过来套上。 沈玥又递过来一根玉簪,轻声道:“仲父昨夜就未曾用膳,朕命膳房煮了清粥,先出去用些吧。”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来,随手挽起凌乱的长发,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先漱了口。 这一顿早饭用的颇为安静,他沉得住气,沈玥也不说话,看着他只随意喝了两口粥便扔了勺子,这才出声问道:“粥不合仲父的胃口吗?” 萧亦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案,沉声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昨夜朕便回答过,天下粮仓暗中遣刺客尽进了中州,要在国宴结束后伏杀仲父。” 萧亦然冷笑道:“为着区区几个江湖杀手,便下蚀骨散这样的阴毒,陛下您这是,看不起谁呢?” 若非昨夜里沈玥横插一杠,一杯毒酒硬是将他强留在宫中,此刻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怕是连尸身都已凉了。 沈玥笑了笑,被他讥讽了也丝毫不恼,起身抬手盛了一碗汤,两手捧了搁到萧亦然的面前,温声道:“清粥寡淡不合胃口,仲父不如再尝尝这粟米汤,鸡茸煨的,鲜甜口,还热着。” 萧亦然没接,垂眼看着沈玥伸过来的手。 沈玥知道他顾虑什么,叹道:“朕是当真不知昨夜宫宴的酒中有毒,朕绝不会以此等阴毒之物陷害仲父。” 萧亦然反问:“八百里外头来了几个不入流的杀手,陛下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似中秋宫宴这等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事,陛下反而毫不知情了?” “我……” 沈玥长舒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一封信:“我是于国宴之前,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匿名信,让朕小心留意仲父。朕想着多半是有人想要在国宴上动手,这才调动了禁卫彻查。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要护仲父周全,仅此而已。”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信笺,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 四年前,他身中蚀骨之毒,一路追查到沈玥身边的何大伴,查出一封指证沈玥投毒的口供,线索便就此中断,踪迹全无。 那封口供,他曾于无数个毒发后的深夜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千百遍,上面的每一个字,运笔、弯钩他都熟记于心,与沈玥现在拿出来的这一封,几乎是分毫不差。 当年断在沈玥这的那根线,竟在四年后,又以一种绝无可能的方式诡异地续上了。 萧亦然沉默良久,放下手中信,看了沈玥一眼。 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这封信拿出来,到底是当真毫不知情,还是为了刻意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 沈玥好似混不知情地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指控了什么罪名,也没有没有半点要杀人夺权的觉悟,笑意盈盈地举着一碗热汤,左手食指上还清晰地印着深深的齿痕,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夜的斑斑劣迹。 萧亦然瞧见那根手指,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手脚的锁链,换下的里衣……勉力维持了一早晨的理智和冷静,差点当场裂开。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接过沈玥递来的粟米汤,一口气喝了,鲜甜的米汤软糯烫口,温润的热流熨帖着他毒发后冰冷的內腑。 “说说罢……陛下难得调动了禁卫,都查出了些什么?” “仲父现在可是信了朕?现在看来,倒是朕查错了方向,仲父身上的毒才是此人目的。”沈玥见他用了膳,脸上便露了笑。他收回手窝在袖子里,背在身后,妥帖地看不出一丝异样,继续说道,“昨夜里那些不入流的刺客确实不足为惧,朕已安排了大理寺前去拿人。只是有一人需额外提防,别号称双剑如风。” 萧亦然仔细回想了一下袁钊递给他的名单,可以确定其中没有此人的名号,他面色不变,只丢过去个疑惑的眼神。 沈玥正襟危坐,姿态端正地像在背书。 “永贞三十四年初,江浙商行内连出四起纵火案,死者共一百八十一人,皆丧命一人之手。”沈玥顿了顿,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继续说,“案卷上没说的是,所有死者均左手被斩。” 萧亦然平静的神色骤然阴沉几分,袍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左手空荡荡的银锁扣。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雁南失守后,八万将士的残肢被尽数弃于沧云关前。 ——此永贞国耻。 “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从江浙口口相传进了中州,彼时朝廷外忧内患、人心惶惶,先帝特派陆炎武南下彻查,查明此案实为唐如风所为,但最终陆大人在诸方势力搅乱之下,未能将此人缉拿归案,因此而领了罪,缴了大理寺卿的位子。” 萧亦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时先帝病重,朝局更迭在即,他已准备挥军南下,对中州之事颇多关注,大理寺卿陆炎武被褫夺官位一事,他亦有所耳闻。沈玥这一桩骇人听闻的旧案,倒是没有半分作假,瞧着像是当真为着自己的事上了心,彻查过这一批入京的杀手。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擦了嘴角,说:“陛下,臣有两个问题。” “仲父请讲。” 萧亦然抬起手轻轻地晃了晃,腕上仔仔细细缠着的青白细绢,还遮着昨夜被链子勒出的红痕。 沈玥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倏地红透了。 “这位唐如风除了喜好收藏人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陛下如此担忧?” 沈玥温声道:“唐如风身负大案,这大案又与仲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理应蛰伏江浙,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到中州刺杀仲父,想必是头顶有人,有所依仗。朝野之中硕鼠无数,朕唯恐有人与其暗中勾连,里应外合之下,仲父未有防备,防不胜防。” 萧亦然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这话倒也编得合情合理,似乎比蚀骨毒还清要白几分。 “仲父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萧亦然蓦地一把揪住沈玥的衣领,缓缓收紧:“即便蚀骨之毒,国宴刺杀这两桩案子,陛下都能撇得一干二净,可臣摄政专权这许多年,陛下扪心自问,当真是舍不得臣死的吗?” 沈玥被他扼住脖颈,白皙的脸,渐渐泛起一丝潮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解开他的唯一原因:是晋江摄政王→_→lsp的微笑.jpg —
第3章 镇山河 沈玥艰难地从他的桎梏中抬起头,挤出一丝坦然的笑意,“朕昨夜,确实有强留仲父的想法,但朕没有想过要害仲父的性命。” 萧亦然盯着沈玥澄澈的眼底,他倒是坦诚。 萧亦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陛下还有什么其他更有诚意的说辞吗?” “自朕登基后,就没见过仲父用那杆长.枪。”沈玥坚定道,“朕以为,如此国之重器,不应被所谓‘阎罗血煞’的污名桎梏,理当镇山河、定天下。” 萧亦然冷笑一声:“陛下是要拿臣当枪使,还是想折了这杆杀人的枪?” “朕身为天子,既然用得起,便能容得下。”沈玥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血丝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火焰,毫不掩饰的欲望顺着通红的脖颈爬上他的脸。 他翻身坐起,轻描淡写地将萧亦然摁在他脖子上的手拉下来。 “御医连夜查证了仲父饮下的毒酒,此毒阴狠,耗空了气血,这七日之内仲父都会虚弱力竭,国宴上毒发突然,想来仲父无法服毒来压制毒性。” 萧亦然垂眸看着被沈玥反握住的双手,脑海中似有“轰隆”的嗡鸣声炸裂。 蚀骨散阴毒之处就在于此——若不想要在毒发后沦为待宰的羔羊,便要在毒发时再次服下此毒,服毒越多,则中毒越深。中毒四年,服毒四年,他的内里早已被剧毒掏空。 他不再用枪,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杀人刀。 “所以,若朕当真想害你,这七日……朕随时都可以动手。” 沈玥轻而易举地翻盘反转,占了上风,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变,手指轻飘飘地划过他掌心的薄茧,“仲父且放宽心,你毒发后虚弱力竭的这几日,朕都会护着你,也会让仲父看到朕的诚意。” 萧亦然定定地看着他。 四年时间,足以让曾经赤诚相对的人形如陌路。 四年前,沈玥刚亲政,他想要还政于君、忠心辅政的时候,等来的是一杯毒酒。 四年后,整个大雍都认定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阎罗血煞,又是这杯酒,要他献出被剧毒浸了四年的烂心烂肺。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陛下,臣已不用枪了。” 这一笑,难掩的疲惫深入眼底,好像方才和沈玥针锋相对的那股劲儿,霎时消散了。 沈玥怔怔地愣了片刻。 他还未反应过来,萧亦然便已收回手,顺势脱离了他的掌控。 小皇帝碰了钉子也不恼,给自己盛了碗粟米汤端起来喝着。 “仲父不必急着拒绝朕,朕十岁登基到现在,全仰仗仲父一力相护,朕绝不会害你。” 他顿了顿,似是带着几分调侃笑道:“何况,朕只不过将仲父留宿在皇宫一夜,袁小将军就带人在宫门外闹了整宿。朕要敢对仲父如何,这中州的天怕是都要翻了。” 这是诛心之言。 但凡为臣者,此刻都该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涕泪叩首以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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