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没有争夺过两个外孙的抚养权,只是到底理亏几分,最终不得不放弃。当时元老夫人同姜老夫人已是多年好友,她时不时接元歆到扬州住上一阵,又反复敲打元丞相,这才没让元序衡兄妹在元家太过难过。 元序衡垂眼,他对母亲的最后记忆,便是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写信,苍白的脸因咳嗽被激起了几分血色,转而看见他担忧的神色时,她温柔地摸着自己的头,安慰道:“没事,再过上几天,外祖便会来接我们……” “外祖家靠着山,林中有许多动物。母亲幼年时见过一只小鹿,此后常常同它见面,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又如何呢……” 她终究没等到回家的那天。走的时候,她难得有了点气色,元序衡以为这是将好的征兆,就像枝头冒出的新芽,冰层滴答化水,母亲将在春天痊愈。 可早上陪着他放过风筝,姜氏便说累极了,靠在美人榻上含笑看着院中跑着的元序衡,却渐渐闭上了眼睛。 元序衡从回忆中清醒,对着祖母笑了笑,道:“母亲还是比我要好看些。” 元老夫人没有说多余的客套话。她问了元序衡接下来的打算,也问是否要在扬州替元歆相看人家,元序衡想了想,说:“凡事求缘,倒急不来。若是有很好的人家,还要劳烦祖母相看相看。” 元老夫人点点头,道:“你且放心,我会留意。” 告别祖母和妹妹,元序衡继续向南边走。这边的风土人情与京城及北方大不相同,他无法习惯南方的潮湿,原先生产落下的病根又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他经过孔郡时,去看望了外祖一家。 母亲的坟靠着后山,这里的确很美。此时接近初夏,草色渐深,溪水潺潺流过,确是一幅无比美丽的画。 他抚摸着碑上的文字,伸手拔了些周围的杂草,轻声说:“娘,许久未来见您,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 “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虽然当初因误会走到一起,可后面也算心意相通,”他洒了一杯酒,自己也喝了点:“但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留在他身边。” 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这般折腾是为何。可能是长久呆在元家那个牢笼,本应该及冠之年辞别,再出门闯荡,或许会参加科举,以后谋个一官半职,在离京城稍远的地方做半辈子的官,到老赋闲回家,在儿女的陪伴下度过余生。 可他遇见了封戍。 他叹口气,理不清这些乱麻般的思绪。他起身,忽然眼尖发现林间深处一只漂亮的花鹿,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看了一会儿便又消失在林深处。 ———— 这厢封戍正收整行李。原本奉命要往北方驻军,可就在皇帝拟旨前,一向健康的阿满却生了场大病,封戍请示延后出发得到允许,这会儿快入夏了才整装重发。 老夫人抱着两个孩子,担忧地叹了口气。如今封戍要走,家中只剩她这个随时撒手人寰的老婆子守着,封乐锦尚小不顶事,竟是没个管事的人。 “不若你再娶个吧。”老夫人叹道。 封戍手下一顿,随后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老夫人也不指望能说动他,只好又叹了口气。阿满睡醒,闷闷哼了一声,她拍了拍背,突然想到:“那你这个做父亲的也在临走前给孩子取好名字。” 封戍从怀中取出一张揉皱的纸,上面用写满了名,只是多数都被反复划去。他将纸递予老夫人,道:“便叫念鸿,念筠罢。” 站在他身后的岁寒鼻腔一酸,连忙低下了头。那张纸还是将军不久前发现的。 元序衡孕中也曾一时兴起坐在案前写了好几张纸的名字,只是等岁寒上前收拾时,却发现早已变为一个个纸团扔在地上,桌面却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留下。她没忍住问了一嘴,元序衡摇摇头,说不清笑容里带了些什么:“将军的嫡子,名字怎么轮得到我来,顶多取个乳名过过瘾罢了。” 可此时,那时的废纸正在封戍手上,老夫人不知内情,只觉这名字确有几分雅意,便忙让人记下,留作日后记在封氏一族的族谱上。
第39章 元序衡行至北部,听闻过路百姓讨论战事。虽然知道以北境军的实力不会出什么事,可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有些担心。 他叹口气,心道:当是为好友担忧,也算能勉强说服自己。 他在这边住了一段时日。相较于南方的杏花微雨,他反而更喜欢白马西风。听闻北境军又破一座城,百姓谈论起此时来俱是喜意。元序衡跟着听也不自觉带了点笑,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低下了头,好避开撷枝揶揄的目光。 他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岑关关。 岑关关自因勤王被封功居于京城,二人就少有见面时,偶尔他问起,封戍也只是含混带过,只是后来却也犹豫了,直说不知皇帝有何打算。他只以为帝王薄幸,对岑关关起了猜疑之心,才半囚禁似的让岑关关住在京城,待到假以时日,许会贬谪外放到民风难驯之地。 他叫住岑关关,意外发现对方消瘦许多。二人相顾无言,岑关关倒先笑起来,开口一个“嫂”没说出来,便改口:“元兄。” 二人寒暄几句,元序衡邀请岑关关到自己落脚处稍坐片刻。岑关关不知为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一路跟着元序衡去了客栈。 元序衡几经犹豫,还是开口问:“你这是……怎么了?” 岑关关一愣,随后苦笑几分:“我其实是偷跑出来的。” 元序衡一惊。他看着岑关关虽然有几分憔悴,可大体上看着精神尚好。 岑关关不太想说,他觉得丢脸。当初和梁暨文交友确是他主动,可他也没指望同梁暨文交得那么深啊! 临渊帝即位,前任皇后便入了皇陵,说是要陪着先帝。岑关关母亲同前皇后关系甚好,连带着岑关关也颇受照顾。他总觉得造成如今局面有梁暨文一份力,便想回西北去好好当自己的世子,毕竟谁敢同皇帝做好友呢? 哪知梁暨文一早听他请离面上还和颜悦色的,晚上便带着一堆人守住了他的府邸。随后他便被皇帝告白,脑子一糊涂,俩人便抱在了一起。 他后面越想越不对,再次提了离开。梁暨文依然应得爽快,可岑关关一个时辰后便发现府里的人手增派了近一倍。 他:…… 于是他便在几天后趁着月色偷跑了出来,一路东躲西藏,这几天养出来的肉便没了,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不少。 元序衡见他不想开口也没逼问,转而闲聊起来。岑关关闲不住嘴,也可惜他这大哥大嫂的感情,便竹筒倒豆子般把对方走后将军府发生的事全说了出来,连封乐锦装病躲先生的事也没放过。 元序衡越听眉头越紧。听到阿满生了场大病的时候,他心一提,随后知晓并无大碍便又放下来,可心里到底有了些愧疚。 他将孩子扔在京城,自己一人走了大半个大梁,孩子病了也不晓得。 岑关关借着喝水觑他的脸色,见他陷入思考便道了声安,自己去隔壁房间睡下了。 临走前还问元序衡借了些银两,他出来急匆匆的,路上还大手大脚地买了不少小东西,寻思给他爹娘带过去,这还有些路程,他便一穷二白散了个干净。 元序衡摆摆手,让撷枝掏了些银票予他,自己则是尚在思绪中,坐了良久。 封戍接过属下递来的书信,一会儿展颜一会儿拧眉。一旁的宋湉看着脸疼,偷偷蹭了出去。 封戍读完了信,抬头见宋湉不在,不自然地咳了声,把在外面看星星的宋湉叫了进来。 “敌军递了降书,皇帝已给了批复,接下来许是没仗打了。” “那不是好事么。”宋湉拍死一只蚊子,问:“接下来如何?” 封戍看着这座不久前还隶属于启夏国的城池,拍了拍宋湉的肩膀:“皇上命我等在此处驻军,封你当了知府,接下来还请宋知府大展拳脚了。” 宋湉牙疼,问:“那将军呢?” “职务未变,将军府在城中建,家眷可在京中,也可接过来生活。” 宋湉欲哭无泪,听着要比自己轻松好多啊。 这样一座没钱没粮的城市,城中百姓还带着对大梁的敌意,他真怕哪天自己被刺杀在府中。 “这城,皇上改了什么名?” “皇上说事务繁忙,此等小事知府自行决定便好,到时尽管将新称号上报。” 宋湉顿时更觉牙疼,捂着脸气哼哼地走了。 封戍回帐沉吟片刻,招来个小兵,将自己刚写好的家信递了过去:“务必早些送回。” 刚刚寄来的信中写了阿满的病已经大好,蓼蓼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生一些小病。祖母请了几个大夫常年住在府中,要为蓼蓼调养身体,刚断了奶日后便要接着喝药,封戍想到那张和元序衡相似的小脸,心尖就一阵一阵发疼。 另一封信是暗卫所寄。元序衡遇见岑关关,俩人作伴走了一程,岑关关便到了家,就此别过。元序衡逗留了两日,此刻正乘着马车一路向南,路上少有歇息,信中推断约莫是回京。 封戍无奈笑笑,定是岑关关多嘴。他也抬起头看那几颗不甚明亮的寥落星子。 说起来,待这边安置妥当,他也要回京一趟,一为述职,二为将亲人一并接来。
第40章 元序衡一路赶着回了京,临到将军府门前才想起要递帖子。他坐在马车上远远看着,撷枝见他的表情也不敢说话,久到折木在车辕唤了声“公子”,他才回过神来,放下帘子道:“走吧。” “可都到了……”折木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撷枝隔着帘子打了一下。他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好闭上嘴坐正,要走时却被人叫住了。 “折木!”岁寒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引得几个过路人纷纷看过来。她红了脸,顾不上羞,疾走几步到了马车前,喘匀了气才说:“远远瞧见就像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她瞧了眼帘子,微微放低了声音,问: “公子可在里面?” 折木点点头,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 “那便过来吧,同门房说一声便好。”岁寒说了就往前走。 折木见车内没有动静,便自作主张驾着马车朝将军府去。门房果然瞧上一眼便让马车直接进了去,元序衡在折木的搀扶下落地,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一旁的岁寒。 一向稳重的大丫鬟眼中隐隐有水光,见他看过来便忙低下头,嘴唇无意识抿起,带着唇线也垂下了,看着像是在委屈的模样。 元序衡叹口气,唤她:“岁寒。” 岁寒回过神来,行了一礼:“公子且去前厅暂候着,已有人去请了老夫人,稍后便到。” 元序衡点点头。 折木拴好马跟了过来,看了一眼岁寒低下了头,过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撷枝低声催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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