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挤着哭求着上船,胆大的直接一跃而上,或将孩子丢了上去;有的撞上船沿又跌回水里。船夫们不得已拿船桨去打落那些船身上挂了好几层的人,急着解索开船。 穿绣花锦袍的财主晚一步赶来,挤开其他人,掏出白花花的银子高声呼喝着要一个船上的位置,然而逃命的人群只是将他一个跟头推到船下。这种时候,钱财已经是没有用的东西了,所有的身份、财富在生死面前变得无比平等。 “那不是养心药堂的赵娘子吗?”人群里有人认出赵蘅,高声喊道,“赵娘子,赶快上来!”船夫伸过船桨,把他三人一同拉了上去。赵蘅怀中还抱着孩子,险些抓不稳绳索,幸好船上人又纷纷伸手拉了她一把,几只手先接过孩子,又有人扶住她。 等到赵蘅终于在船上站定,回头去看,仍见到一波又一波黑压压的灾民从城门里不断涌出来。 “关门!!” 领头的军官发出声嘶力竭的命令,逃出城的官兵纷纷砍闸关门。巨大而沉重的水闸门缓缓落下,枢纽转动声如同死亡的倒转,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不能关哪大人!” “我的孩子!” 门后还有众多来不及逃出来的百姓,发出绝望的悲号,此时也无暇顾及了。 身边的船上有人开始哭泣,或许是不忍看到这一幕,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有挚友亲朋被困在城中。 赵蘅惊心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发生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生命的无常,在此刻以一种磅礴的力量压在每一个人头顶。一扇门,就此隔开城内与城外、希望与绝望、生机和死亡、今生和来生。 他们这些人上船了,还有更多的人,将被留在一座战火侵袭的城市中,被滚滚浩大的烟尘所吞没,无声无息。那里面,会有某对夫妇的无助的孩子,某个人的衰老的父母,某个家庭的一员,某人的挚友,某人的爱人…… 赵蘅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最初哭过后这时又睡得香甜,对未来的路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两个至亲都已经不在身边,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这世上的分别,永远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而一旦失去,就写定了再也无法更改…… 她不知做了什么决定,转过身:“红菱,”她郑重道,“替我照顾好孩子。” “什么?” 孩子被交到错愕的红菱手里,赵蘅道:“我会去江陵找你们的。” “阿蘅,你干什么?”红菱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翻身下了船。所有人跟着呼喊:“赵娘子,你快回来!” 众人看着她逆着求生的人群,涉水而去,冬日的江水打湿她的裙摆,每一步都前进得沉重困难。 “阿蘅!”红菱想去把她拽回来,让她别犯傻了,但蔡旺生和其他人连忙把她拖住。她只能看着她头也不回,一个单薄的背影,就这么孤独而坚决地消失在他们视野当中。她怎么能回去?她是在送死! 红菱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穿过城门,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 傅家宅院里,一群身披披风手拿马刀的燕勒军已经闯破大门策马而入,沿路来不及逃跑的仆人都被杀死,血流遍地。栖凤院、桑榆院……一座座院子巡视过去。 漪澜院中,满地碎裂的酒坛。傅玉行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靠在门槛上,眼睛盯着院门,点亮手中的火绒,等着贼兵一旦进门,便投入酒中,用一个无声无息的动作,换个同归于尽的收尾。 那一点火光在眼前亮起时,不知道他眼里闪过什么,睫毛掩盖着的平静下,有遗憾,也有不甘。 火绒准备投下时,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抓住了,赵蘅气喘不定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傅玉行目怔心骇,以为是自己死前的幻觉。 可她浑身湿淋淋的,每一寸呼吸都真实,近在眼前,咫尺之处。那份眼神,是世间是任何人再不会有的。他骗她从院后角门跑出去,她竟然又回来了。 他不敢置信,等真的信了,紧接着就从心里涌出一股怒恨,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到面前,逼问她:“你为什么回来?你还要回来?” 赵蘅身体发抖,不知是被江水冻着还是被他吓着,面对他发红的眼睛,她只会说一句话:“你骗我,你故意支开我……” 好像他们不过是闹脾气的两个人,她专门折回来找他就为了讨一个说法。 傅玉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抓她衣襟的手按在她脖子上,想靠近又想推开她。 外面马踏声逼近,二人身后无处可躲。赵蘅想要将他拉扯起来,傅玉行道:“来不及了,快去把所有箱笼打开,扔到地上。” 等到燕勒军冲进院子,只见满地光华闪闪的珠宝、金银、绸缎、美酒,立刻停步开始搜罗财宝,架起火来烤肉喝酒。 后院银杏树下,遍地残枝落叶掩盖着一个不起眼的入口。赵蘅和玉行躲在放置细料的地下药库中,听着远处掠夺者隐隐约约的高歌声。 通风孔照进几道光线,使他们看彼此处于一种恰好的昏暗,不至于看不清,也不至于看得太清。 玉行道:“你不该回来。我能不能熬过这阵瘾都不知道,你却要赔上你的性命。” 赵蘅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今天是我,你会走吗?” 他无话可说,避开她的目光,“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既然这样,你连欠我的都没有还清,你凭什么死?” 燕勒人来了一波又走,走了又来,二人白天躲在地库中,晚上赵蘅偷偷出去寻找食物和药材,但发现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砸抢得一地狼藉。傅玉行没有药,只能靠自己把毒瘾熬过去。二人同处一个空间,赵蘅避无可避,她可以清楚听到傅玉行发作时心悸如鼓的声音。 痛得最厉害时,她试图去搀扶他,却被他抓去一把抱住,那一下仿佛要揉碎她身体里的骨头,他的痛苦借这种方式传递给她,很快他又克制着一把将她推开,“你别看我……” 赵蘅站起来,双手抓着裙边,想要上前,又不想上前。 她终于还是转身走开,走到靠近入口的隔扇门外坐下,将门虚虚掩上。 入口处黄昏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淡淡的金,她坐在石阶上靠着门扇,对身后的人道:“你快些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们一起去信安,去江陵。一起把傅忘辛养大。” “家宅没了没关系,钱财没了也没关系,这一辈子还很长,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重新来过,路总能继续走下去的。” 傅玉行情不自禁循着那光的所在,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朝那个背影爬了过去。 门外的人低垂着头,露出一条细细的脖颈,那么瘦弱的身体,却一次又一次劈开荆棘,来到他面前。 他伸出手,想触碰又没有触碰,最终他用手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将身体也背靠在门上,仰起头,痛苦地喘着气。隔着一扇门和她靠在一处,终究是隔着一扇门。 赵蘅双手趴在门外的扶手石上睡着了。不见天日的昏暗中不知等了多久漂浮了多久,直到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大嫂……阿蘅。” 她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凝望她的眼睛,抬起头,朦胧中还不相信眼前所见,那双空洞的眼睛恢复成清水晕染的墨黑,黑发黑眸,清醒的俊秀,是她很久没有见过的一个傅玉行。熬过至暗的长夜,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俯着身,轻声唤她,神色沉静,眼底是如水一样无边无形的温柔。 赵蘅眼中还是恍然,却已不自觉同他相视而笑,柳暗花明哀喜交集的笑。
第六十七章 逃亡之路 趁天色冥冥,玉行带着赵蘅从后巷贴墙而出。满街断壁残垣,烟雾升腾;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渠,腐秽之气扑面而来。赵蘅差点被一颗头颅绊倒,险些惊叫出声,玉行及时将她双眼蒙住。 远处马蹄声杂沓靠近,一队红衣佩刀的燕勒人正往这边巡来,玉行立刻拉着她到角落里藏身。赵蘅因为被他蒙着眼,不曾看到这帮燕勒人身上挂着不少头皮,鼻尖却也可以闻到一种腥臭味。 等燕勒人贴着身过去,玉行道:“看样子贼兵已经封城了,我们这样在城中潜行太危险。” 赵蘅道:“那怎么办?” 玉行考虑一回,道:“走暗渠。” 宣州靠近江海,地下有纵横发达的排水沟渠,宽可通人,不少无家可居的流民人犯也藏匿于此,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城,暗无天日,但此刻至少是个安全的庇护所。 二人下到暗渠,发现连地下都空荡混乱,衣物被褥拖得满地,只剩一些匆匆逃窜后的痕迹。地面正中一条水沟通向暗处,细细的水声回荡在四壁。傅玉行在黑暗中点亮一根火绒,赵蘅拉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往前走。 整个地下城四通八达,如一个巨大的迷宫,越走,遇到了越多躲避在此的居民,都是和他们一样未来得及逃出城的,各个衣衫碎烂,身上血污成块,仓皇如惊弓之鸟,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瑟缩在一处——哪怕全然是陌生人,在这种环境下相遇,也恨不得相抱痛哭一场。 有人认出玉行,请求他救救自家重伤的亲人,是个身上刀痕遍布的年轻男子,胸口一处重伤,深可见到五脏肺腑。玉行从周围箱柜中找来衣物刀片替他止血去疮,然而毕竟是伤得太重了,呻吟了一会儿,还是死了。 他母亲痛哭起来,从傅玉行医术不精怪到周围人见死不救,怪着怪着,怪到朝廷官兵都是些吃皇粮不干事的狗杂种,“京都的兵各地的兵怎么也有一百多万了,那燕勒贼才多少人哪,十万不到呀!平日里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敲骨,贼人一来,逃得比谁都快,若不是这些没爹生没娘养的狗东西狗畜生,我儿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这样哭骂下去,众人物伤其类,也纷纷跟着捂脸哀泣起来。 玉行和赵蘅心中未尝不抱恨,只是知道如今怪怨也于事无补,玉行在一片哭泣中出声道:“此间痛哭很快会引来贼兵,想办法逃出城才是要紧事。这地下沟渠直通护城河,若能冲开沟渠尽头的防水门,想必可以从护城河游出去。” 有人道:“护城河水面比地下高多了,一旦把门凿开,水岂不是全部倒灌进来?” 玉行道:“现在正是旱季,水位较往日有所下降。宣州地势南高北低,西南角最高,我们可以从那里找出口,总比在这个地方等死要好。” 众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依他所言,将衣物抽成丝绑在一处,一面走一面拉出丝线做标记,以防迷失方向。饶是这样,还是因为城区太大,水渠四通八达,走了许久也找不到目的地。地底下不辨日夜,众人每到一处有床有桌的地方,便尽量搜罗些食物出来,每张嘴各分一点。无非是些黄豆、干菜、饼子之类,没处生火烹饪,生豆子也只得嘎嘣嚼了,勉强咽下去。直走得个个头晕眼花,终于感觉脚底有一道斜坡往下伸去,下面是一扇大铁门,想必就是护城河的水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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