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笑,先是对不起她,然后又用她来弥补心中的愧疚。不,更重要的,是用她来掩盖他们之间不干不净的那点事。 所以他们对她越好,她越要挑衅,绝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成了圣人。——咱们就这样相互折磨下去吧,看是谁先原形毕露。 可她想不到的是,赵蘅会在凶神恶煞的钱粮官闯进傅家时护在她面前。 钱粮官是负责替官府筹措军费的,但宣州的商户本就因战争阻断货运、赋税名目频出而叫苦不迭,对所谓军费更是能推则推,眼看筹了一个多月,筹款还不到十万,这钱粮官也失了耐心,于是生出个杀鸡儆猴的心思,盯上了作为药行行首的傅家。从一进门开始就满脸狞笑,言语威吓,身后跟了一大帮手拿刀枪的差人。 道怜因为多年饱受欺凌的生活,本来对这些官吏差人就恐惧得厉害,见他们个个来者不善,更是吓得面如白纸浑身抖筛。赵蘅把人往身后一带,朝着这群官吏厉声道:“哪怕是官府,做事总要讲个规矩律法。知州大人爱民如子,你们以他的名义筹措军费,却干出这样强闯民宅恐吓女眷的事情,岂不顾着知州大人的名声!” 她身边的一众护院保镖因赵蘅气高胆粗,也都壮着胆拿棍棒护着主家。如此一番毫不退让的对峙,对面的人虽然没有散去,但也不敢再放肆。 这时傅玉行也回来了,那钱粮官嘴上说着“商贾贩子有何足惧”,但真的见到傅玉行,还是颇为客气。被傅玉行不冷不热应酬了几句,自己带着人去了。这一回闹剧才算平定下来。 过几日,傅玉行回来时,把这事的结果告诉了赵蘅,说知州下令,当着他的面将那钱粮官痛打了一顿,戏倒是做得很真。赵蘅也冷笑:“到底是谁的主意也未可知,到头来还是那钱粮官担了虚罪名。” 道怜自那一天受了惊,着实在房中将养了好几日,再不敢到前院去了。赵蘅带了珍珠粉和雪花糖来看她,也把傅玉行的话转述给她听。道怜倒不太关心那钱粮官的下场,她心里有另一道坎过不去,“那日那官大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挡在我前面?” 赵蘅一开始还没想起她说的哪件事,等她又说了一遍才意识到,笑起来,“这有什么,既是一家人,我又是你长嫂,本就该护着你些。我和那些人打交道惯了的,心里也比较有数。” 方道怜心中很绝望,她心想,这就完了。她其实宁愿赵蘅根本没有帮她。 一旦这样,她就再没有办法恨他们。 在这样一个家里,若可以干干脆脆地恨,反倒活得轻松些。最可悲的就是,她知道赵蘅其实是个好人。 不,其实她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不愿承认。这回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往后的几十年,她要怎么在心底安置赵蘅,怎么安置傅玉行,怎么安置自己? 傅玉行这晚回房的时候,方道怜正对镜卸妆。他问她吃过药没有,觉得好些了吗。方道怜对着镜子,嘴上一一答了。 然后就无话。 玉行觉得,她今晚有些奇怪,不像从前那样出言就是挖心的讽刺。虽然还是冷淡,但好像有点什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酝酿完成。 对于道怜,他自然是怜惜的。她的命运因他而改变,这让他对她生出了一种不求回报的责任。无论她做了什么打算,他总是愿意尊重她。 他又交代了几句用药的话,拿了本医书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声音,“你今晚又不在这里睡吗?” 玉行道:“我去书房。”道怜一贯也不愿他接近她,所以他也自觉。 可今晚,道怜却道:“你预备一辈子都不碰我吗?” 傅玉行在门边定住了,回过身,看到她仍坐在镜前,对着镜子里的影子,以一种随时可以被裁下来入画的姿态和手势,取下头上的钗环,好像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她。 道怜道:“你当然可以想碰就碰,想不碰就不碰,我是你买来的东西。反正就算我一辈子没有孩子,人家也只会说是我的错,立不住脚的永远也只是我,你有什么影响?” 屋子忽然变成久远的志怪小说里的闺房,幽暗里漂浮出一丝别有用心的哀艳。 …… 元丰二十年,朝廷终于组织起十万精锐,浩荡西征。此次筹备周详,士气高振,连连战胜。朝野内外都认为克敌之后,便可永靖边陲,一劳而定。百姓自此重新安定下来,无复后顾之忧。 第二年,傅玉行和方道怜的孩子也在春天出生。 在门外听到啼哭声时,傅玉行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产婆将孩子抱出,他都站在原地做不出反应。 赵蘅上去双手把孩子接过,感受到一小团热烘烘的软肉,心跳得厉害。刚出生的孩子,头发还湿漉漉的,软得像没有骨头。“恭祝傅公子喜得麟儿!”产婆在旁边唱喜。 傅玉行这时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赵蘅让他接过孩子,他双手僵硬,根本不敢用力。 赵蘅谢了产婆,让下人带去领赏,自己先一步进了房间,看到道怜正躺在床上,浑身湿透,面无血色。她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孩子看过了吗?” 道怜虚弱地点点头。 赵蘅让下人在旁边烧起热水火盆,又将事先备好的温阳补血汤喂她喝下。她替她将被子掖紧,让她先休息复元,“实在也苦了你了。”发自内心的疼惜。 道怜没说什么,很快又睡了,眼角未干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一道。赵蘅在她睡后轻轻替她将脸擦过。 孩子睁眼后,众人连同奴婢几乎天天围在身边,看得目不转睛。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在娘亲怀里滴溜溜转着一双黑葡萄眼,把面前一张张脸看过去。 “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那是,谁让爹娘生得就好。”“不过我看,长得和傅玉行倒不是顶像,”红菱琢磨道,“更像是——”蔡旺生把她的嘴捂住。 玉行马上看了赵蘅一眼。 道怜察觉到这一眼。 赵蘅倒好像没注意到周围人措手不迭的反应,还是看着孩子,淡淡笑道:“像玉止。” 众人很快商量起满月酒该送的礼物,有说送头尾衣服的、红桃鸡酒的、金锁脚环的,一人一句,争得热热闹闹。 赵蘅道:“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礼物。” 她起身不知去了哪里,再回来时,亲手拿着一只小红木盒。木盒打开,里面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地红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把如意祥云状的小银锁,精精致致雕着莲花,寿桃,双鱼,卷草……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无疾无忧”。 玉行一眼就认出来:“大嫂,这怎么能……” 赵蘅低头将长命锁戴在孩子身上,放进襁褓里,“怎么不能了,本来就是家传的。这孩子是傅家第一个子孙,不给他还给谁?”反正她这辈子也是不会有孩子的了。 道怜不知道这银锁有什么故事,但她知道一定又是他们过去的一段经历。 赵蘅问她:“你看,这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好?” 王信虎在旁边道:“孩子名字还是该叫二少爷起,二少爷识的字多,起个好名字!”红菱道:“要你多嘴,他老子娘生的还起不得一个名字了!” 道怜对上众人的视线,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主意。还是叫玉行想一个吧。”其实是故意的不愿亲自取。 玉行坐在床沿,因道怜抱得久了,怕她疲惫,便把孩子接过来。看着怀中的孩子,他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是有一个名字,可我怕大嫂介意。”说着看向赵蘅。 赵蘅眼睛一动,显然他一说她就知道了。道怜看在眼里——又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赵蘅道:“你不要问我。这种事情,还是要弟妹愿意才好。” 玉行看向道怜,柔声道:“我大哥有个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忘辛,傅忘辛。有‘蓼虫不知辛’的意思。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如果介意就罢了,如果愿意,便叫这个名字好么。” 道怜望着他。她知道只要她说不,他们自然听她的,只要她想,他们什么都可以由她。可她心中已是万顷平波,无动于衷。他们、他们…… 她温柔地回以一笑,“我觉得不错,就叫傅忘辛罢。”
第六十五章 道怜出走 元丰二十一年,秋,西北大败。失地千里,割壤赔赂。许多失地百姓和溃散后的遗兵都望南而奔,宣州和临近两个州陆续收容了不少流民。没料到秋季又赶上水灾,水退后带来大片瘟疫,一时间,城里到处可见倒下的尸体,空气中充斥着腐臭之气,耳边听到的尽是痛苦的嗟号、微弱的呻吟。行走其中,宛如人间炼狱。 养心药堂昼夜不歇,每日在街头施药济粥。傅玉行将写出的药方送到其他药铺,让人将药剂研磨成粉,投入各处井水之中。这时期药材采运变得极为困难,各家束手无策,又由赵蘅一手操持,连知州府都分出了部分差人给他们听用。傅家上下连月周转,又兼在疫病之初就反应及时,最终城内死伤比预计少了许多。 灾疫后,玉行却病倒了。他的双腿因连月泡在污水当中,渐渐溃烂到膝盖处,腐烂见骨。家中请了擅长外伤感染的许大夫替他剜肉,因肌腐严重,需要多次逐层切除腐肉,每每血肉盈盆,令人不忍目视。傅玉行忍不住时会狠狠掐住赵蘅的手,脸色泛白。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掐赵蘅后,立马把她松开,咬着牙说:“大嫂,你先出去。” 赵蘅脸色难看地出了房门,听到里面有杯盏摔落的声音,她转身还想进去,终究在台阶上站住了。“道怜在哪里?”她问身边的丫鬟,“你去把二少爷的情况告诉她。这种时候,他身边该有个亲近的人照料才是。” 丫鬟道:“二夫人怕瘟疫,已经两个月不愿出门了。二少爷这病她也是知道的,可也从没来看过。” 赵蘅闻言,也不说话了。 傅玉行身边一个老妈妈想了又想,终于没忍住对赵蘅道:“夫人,我一直想同你说,二夫人对少爷冷淡,对小公子也并不很上心,几个月大的孩子,几乎就是丢给了二少爷。少爷在外面施诊治人,回家又要看顾小公子,你说,做夫人的哪能这样子呢。” 老妈妈说这话本是出于心疼,想让赵蘅这个知情达理的主母前去训诲一番,改改二少夫人的脾气,但赵蘅默然半晌,也只是说出一句:“随她去吧。” 傅玉行的双腿一面腐肉还未割除干净,一面又有肉芽新长、脓液渗出,最是痛不欲生的时候,几乎是昏沉时多,清醒时少。赵蘅不便近身照顾,每日让仆从们每日为他拂拭创痕,换药清洁,更换被褥,打扫居所。饮食调理一概由她留心,凡需要的止血生肌、安神定志的药物也由她想办法调用。只是疫病刚过,各处药柜中都配不到足量的麻沸散,开始几次玉行只得活活忍着疼,几次痛晕过去。后来许大夫将自己家中一门解毒止痛的偏方用来替他外敷,竟真的有些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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