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去看她手臂上的伤口,才发现她身上有不少新伤旧伤。 妇人已经认定了这贵公子就是宋媒婆替她找好的姘头,指着他怀里的方道怜道:“老爷,这小浪蹄子狡猾着呢,你可不要被她一副可怜样给骗了,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烂货!” 傅玉行冷声道:“出去!” 那二人被他斥了一句,讷讷出去了。 方道怜双目无神道:“二少爷现在满意了?我这个烂货会有今日下场,可都是拜你所赐。” 傅玉行看着她发梢上滴下的水珠,凝聚成一小滴,再落下,再从头一点点凝聚…… 他忽然道:“我娶你好吗。” 方道怜脸上又是那种迟钝的神情,脸庞动不了,只眼珠转过来,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我娶你。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从今往后过安稳的生活,不再受人欺负。” 方道怜当然知道他说这话并非出于爱意,而摆明是一种赎罪的姿态,可恰恰是这种把自己置于低位的姿态戳中了她的痛楚,她的笑容里几乎带上了一丝狰狞,“你娶我?傅二少爷,你不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吗?” “当年你为了图个乐子,把我一脚踹进水里,毁掉我人生唯一的希望,然后你拍拍身上的水迹上岸了,这么多年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人,所有人叫你傅公子,尊敬你爱戴你。现在你想起我来了,你要回头来拉我上岸了,你要当我的救护神,你要拿着我来过一把救风尘的瘾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你知道这些年每当我听到别人说傅二少爷是个救人于水火的好人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吗?每当我被那个财主和他老婆、被那狗男人和他姐姐姐夫折磨的时候,想到你,我是什么感觉?傅玉行,你怎么还能舔着脸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姿态来说你要保护我?” 他无言可对,他在她面前怎么俯首低眉都是应该。她甚至在他所欠的债里都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 “你滚,滚!”方道怜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把他推出门去,以前从没有过摔门的资格,这是第一次把门摔在他脸上。 傅玉行最后虽然走了,却也让几个家仆守在门外。因这些眼睛看着,那对夫妇这几日总算不敢对方道怜太过分。隔着门,却也小声嘀咕:“把门锁好了,我看这丫头如今是有了要逃的念头。”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能逃到哪里去。你真当那贵人还能看得上她,谁家会傻成那个德性,要这么个下脚货?” 方道怜睡在小柴房里,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透过茅屋的缝隙漏进来,冷色的,带着幽幽的蓝,她把自己的一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的看。二十几岁的女人,长着一双五十岁的手,红肿,皲裂,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像她这个人一样。 傅玉行,即是你害我,你就该跪伏在我面前,用一切来偿还我。 她打开门,迎着森冷的月光走出去,眉目在月色之下愈发黢黑。 “告诉你们二少爷,他说的话,我答应了。”
第六十章 成亲 傅玉行的喜服婚具都是赵蘅替他挑选的。越是漂亮的人穿鲜亮的红色,越显出一种脱颖的贵气,绣坊老板对傅公子简直赞不绝口。上门送杯盏的刘掌柜问她花样要梅花喜鹊的好还是瓜瓞绵绵的好,她在一列晶莹透明的瓷器中一一看过,一一挑拣,有时问傅玉行的看法,傅玉行一切都随她。诸位掌柜都笑,说她做长嫂的实在也是尽心了。 成亲那天,三街六巷人头攒动,围观的人堵满了傅家门前整条街。人们看到新郎官一袭红衣从马上下来,长身玉立,一表人才。 花轿在一条街的红色仪仗中被抬到门前,喜婆高喊:“新郎接新娘!” 轿帘掀开,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着新娘端坐在一方小巧精致的红帐子里。新娘可真漂亮,红盖头坠细白珍珠,微微晃动,如烟如雾笼罩着她的美貌。 新郎官一步步走到花轿前,每一步都郑重而仔细。 轿子里是他的新娘。曾几何时,他也迎接过一位新娘。那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如今他站在这座轿前,好像站在十年前。 喜娘再一次笑,“新郎看新娘都傻了眼了,还不快把新娘子接出来!” 傅玉行伸出手,也是穿过十年的一只手,低低对盖头下的人说:“我背你进去。” 本来就应该把她背进去的,应该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仿佛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新娘子将手交给他,他握住了,转过身,轻轻将她的手搭在肩上,把他的新娘背起来。 众人都笑着,闹着。新郎在周围的祝贺声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想要背着背上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很珍重,像对待这世间最珍重的宝物。 拜堂时,因傅家没有高堂,新夫妻原打算向堂下两把空椅子行跪拜礼,王信虎却在这时起哄,“若无高堂,就该向长辈行礼才是呀!你家好嫂子不该喝这一杯茶吗?” 这话一出,连旁边的赵蘅都愣了愣。众人也有些犹豫,毕竟从来也没有过长嫂代喝茶的规矩。 王信虎道:“人说家中出个贤嫂嫂,大姑小娘全教好。赵娘子这么多年来扶持小叔,支撑家业,宣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敬?如今又替小叔取得娇妻,说声恩德再造也不为过,这还当不得他一杯茶了?新郎官你说,这茶她喝得喝不得!” 不少人也开始开始点头,很以为是。 赵蘅和傅玉行隔着人群看向对方。傅玉行道:“你坐吧,大嫂。” 新人跪下,傅玉行抬头望着赵蘅。面前这个女人,曾经也是个懵懂不安的新娘,被他拽进了傅家大门。他们之间红过脸,打过架,最痛恨的有过,最悲伤的有过,如今她高坐在他面前,以这世间最敬重的身份,喝他的一杯敬亲茶。 “多谢大嫂,多年来倾力扶助。” 深夜,洞房。 两根透明的红烛高烧,烧出摇曳的光,把房间里的红绸缎、红帐幔、红喜服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整个婚房像微缩在一块红宝石里,隔了一层不真实的梦幻。 傅玉行就在这满室烛火摇曳的红光里摘下了方道怜的盖头。新娘凤眼半阖,朱唇娇艳,脸上冷若冰霜,身子更是绷得紧紧的。外面是为了一对新人的结合而喝酒欢庆的人群,屋里是一对分坐两头无话可说的新人。即使被盛大热闹的红色簇拥着,也仿佛仅仅是洪流里两个陌生的石桩。 傅玉行对她道:“我知道你不是出于任何私情而想要嫁给我。我知道你痛恨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钱,为了报复我,为了报复所有欺负过你的人。——我不会阻止你,在傅家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如果将来某一日,你想走,想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同样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只要你能够开心。” 烛光映在方道怜脸上,那双眼睛仍是冷的,对他的话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动容还是不动容。 烛火同样映在另一双眼睛里。赵蘅独坐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火焰。脸上说不清是凝重还是放空。 透过窗户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那个贴红喜字、挂红绸的喜房。 一整天被喜气洋洋的欢笑裹挟着,直到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处,她才得以叩问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心像一口空缸,伸手进去敲一下,嗡嗡作颤,越是空洞越是回荡不绝。 第二天晨起,道怜作为新妇,按例梳妆后要去拜见作为长辈的赵蘅。赵蘅那时已起了,嘱咐下人把新插瓶的腊梅修剪一下,一回头看到她,便笑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是过门的第一天,赵蘅亲自带她到祠堂敬香。道怜祭拜时赵蘅就站在她身边,教她上香、问礼。“当初公公和婆婆在世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玉行能够收心敛性,娶妻成家,一直盼着有个媳妇能管束他些。如今总算也让他们见到玉行的妻子了。虽然晚了些,总算也有这么一天。” 成家,成家,两个字里有无限的厚重和寄寓。成了家,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从轻到重,意味着有了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生死与共的伴侣,意味着从半生漂泊的不安定里安定下来,从一个半完全体成为一个完全体。——但这是赵蘅的想法。 对方道怜来说,她和傅玉行这幢婚事载不住这样的意义。她对这烟雾飘渺间的陌生牌位没有任何感情,她也体会不到赵蘅话中韶光荏苒的怅惘,她只是无表情地照着赵蘅的话做,扮演一个恭顺的新媳妇。 拜过祠堂,又让人布了早饭,赵蘅陪道怜用过,又留她吃茶,给她送用绸缎裹起来的新婚礼,也是些提前订制好的金银首饰。赵蘅看出她的闲静少言是出于警惕,所以也将宽慰的话都说了一遍,“傅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宽缓治家,不要求什么规行矩止的,家中如今也没有什么长辈,何况你嫁进来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过多拘束。” 道怜垂着眼应了。 赵蘅又道:“你和玉行曾经的那些事情……我也晓得。你不原谅他也是有道理的。其实,当年我知道你们的事后,也叫人去找过你。” 她终于抬起眼,有了反应。 赵蘅道:“只是后来傅家连遭变故,自顾不得,所以害得你也受了这么多年苦,这一点无论傅家怎么补偿你都是该的。” 赵蘅这话出于她诚恳的愧意,方道怜听在耳中,却只感到一种好大的讽刺。对这些有财有势的贵人而言,她这种贱命人的死活不过就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记得,她便能早些脱离苦海;他们转念忘了,她就要在这海里继续苦苦挣扎上几年。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甚至她现在衣裳干净地坐在这里,靠的也还是他们的一时念起。她心底冷笑,嘴上仍说的是,“大嫂这话太客气了。” 赵蘅明知她心有怨怼,但一些话还是必须由她说出来,“玉行曾经确实干了许多混账事,如今他确实也变了,我想他今后会好好对你的。若有什么委屈或不顺心,也可以来找我。” 道怜还是客套地点头,那种疏离的冷气源源不断从骨头的缝隙中渗出来。 赵蘅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能够理解她所有的怨气、警惕,所有的不谅解。她将道怜那种表情看了又看,不知怎么忽然浅浅笑了。 道怜不解其意,赵蘅告诉她,“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当初刚嫁进傅家的时候。” 真奇怪,她竟然还能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情绪。同样的生疏、警惕,同样的格格不入。只是如今,她已坐在这个家的主位之上,和这里的一墙一瓦一花一木融为一体,也接受一位更新的媳妇的暗中审视的目光。 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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