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正指挥两个伙计搬走瓷罐,一回头,就看到他们两人站在黑漆描金的药柜前,一个仰着头气冲冲说话,一个倚柜抱手,垂首含笑,眼底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 吵几句又熄了。赵蘅踮脚够不到药柜顶端的药罐,傅玉行一边说话,一边从她身后抬手替她拿了。她打开药罐递过去,傅玉行便低下头嗅了嗅,然后和她说什么,赵蘅又点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对方意思。 红菱忽然觉得,他们像是从一块遥远背景里浮出来的两个戏台上的人——才子佳人的戏码。 这念头兜上心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只是那戏中人浑然不觉。 元丰十五年,宣州城南大街,曾经的傅家养心药旧址上重新竖起高高的招牌,挑起彩线灯笼。百年药铺重新开张,店面甚至比从前更宽敞气派,从街头到街尾占了七个开间。宣州城大小药商都来道喜祝贺,一条街上黑压压站了一地围观百姓。 “这刘家药铺如今是什么人接的手?”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原来养心药堂的二公子,人家把祖产又赎回来了!” “啊,就是那个傅二?他不是死了吗?” “诺,你看那台阶上,王掌柜正在作揖的那个不就是吗?” 喧嚷之中,那块重百余斤的黑漆清油大匾在众伙计齐力之下缓缓升起,重新被挂上高高的房檐,“养心药堂”四个大字仍旧醒目,又因重新油过,更显出一种久远而新润的光泽。 上匾时,傅玉行就站在石阶下,仰头将这一幕无声地看在眼里。此情此景,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喜悦之色。 同年,傅玉行被选为宣州药会会首,将宣州药市重新整顿,又在城周乡间各处也开设分号,广施仁药。如今的宣州药商无论年长年少,见了傅玉行,都会垂下肩膀躬下身子,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傅公子”,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已故的傅老爷和大公子。 这一段浪子回头东山再起的故事,几年间成了宣州人口口相传的佳话。 人们喜欢浪子回头,因为其中有改过自新的德化,有东山复起的振奋,有一波三折的传奇,而傅玉行这段故事中,又掺杂了寡妇嫂母不离不弃、将小叔扶持成才的隐线,既有浪子,又有烈女义妇,大大满足了人们对一段传奇的胃口。每每人们在津津有味将这故事讲完一番后,还意犹未尽地拈着胡须,来上几句道理:可见浪子回头,为时未晚哪! 傅玉行听了,也唯有一声苦笑。 浪子回头为时未晚,于旁人来说浪漫而轻飘的八个字眼,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背后是怎样不可消抹的代价,怎样的切肤之痛。 又到春天,破落多年的傅家祖宅终于修缮完成,赵蘅和傅玉行在一个杏花漫天飞落的日子重新搬了进去。 宅园被火烧过,又被刘凤褚接手改做游园宴乐之所,如今尽管试图复旧如初,终究无法完全找回原来的模样了。 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一路走过假山花园、桑榆院、栖凤院、漪澜院,书房后面有药圃,种着薄荷、茯苓、白芷……进去前会先看到一面写着“静气养神”的木匾。到了园林处,还是那片种着一排水柳的碧波池,旁边修着二层水榭——赵蘅和傅玉行曾经大打出手的地方。 不知不觉,竟已有十年了。 不论过去有多少针锋相对的局面,有多少恨之入骨的时刻,有多少撕破脸皮挖心刻骨的咒骂,他们现在和平地坐在水边的八角小亭里,坐在这个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巨大的家里,心里也说不清是千帆过尽的放下,还是除了放下别无选择的苍凉怅惘。 无数的“早知道”,无数的“如果当初”…… 早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和她作对? 早知道,为什么要欺负她? 早知道,为什么惹她难过,为什么害她哭? 搬回傅家的第一个祭日,赵蘅和傅玉行摆上祭品,对坐桌前,喝一杯淡酒,无情无绪的。后来那么多年里赵蘅一共只哭过两次,醉过两次,那晚都是第一次。 她醉得不省人事,昏昏中只觉有人把她抱上床榻,动作轻柔,想扶她躺下。她抬手把那人环住了。 很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怀抱里的感觉。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她把整张脸埋在对方怀里,忽然闷闷地抽噎起来,也不出声,两手死死揪他衣服。实在委屈得狠了。 那人却只是坐着,也不回应,她明明能听到他胸口的心跳,他为什么不抱她? “阿蘅……”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百转千回,难以言诉。 他终于抬手抱住她,双臂收拢越抱越紧,仿佛是得而复失,其实从没得到过,不过是趁虚而入,偷一点梦寐以求的温存。抱得越紧便越灼痛,越痛却越舍不得放手。 赵蘅第二天醒来,床前是空的。 枕头湿了一片,摸摸脸上却没有泪痕,显然已被人擦拭过。 窗外阳光照进,昨晚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傅玉行端着一碗醒酒汤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她已经坐起,他顿住脚步。赵蘅看到他,也说不出话。 他走到床前,默默把汤递过,赵蘅默默地接。关于那个似真似假的梦,她什么也没有问。 之后,没有人再提起那个糊涂的醉夜。
第五十三章 觅爱追欢 自从傅家为刘家援之以手,刘凤褚便时不时上门酬谢。不过赵蘅总觉得这人来得太频繁了,前日才送了只镇铺用的陶狮子药兽,昨日又是些燕窝、冰片的细料。这天更是直接用笼子抬了两只肥壮的梅花鹿到药铺前,把整条街的人都引了来看热闹。 赵蘅在门口道:“刘官人,我不是已经说过,傅刘两家从此后无怨无德了不相干么?你无需再赠礼了。” 刘凤褚如今又恢复了那副富贵骄人的气派,身材高大,手上洒金扇子一展,跟在赵蘅身后跨进店来,“傅家娘子待我如此仁义,我再怎么千酬万谢也是该的。之前的赠礼你一样不收,这血鹿总可以收下,这可是特意从京都围场里挑的。” 面对这样大手笔,赵蘅却不免话里带刺,“本以为刘大官人多少会闹上几年饥荒,也安分一段日子,看来你的日子倒还很滋润。” 刘凤褚笑道:“你让我不要再做祸害人药材买卖,我可是听你的了,如今我干的可是救穷帮困的事情。” 赵蘅随口问:“是么,你做什么营生?” “放利子钱。” “……” 刘凤褚对上她视线,立刻笑着辩解:“我没说错呀,总有人手头用紧,我要是不放贷,他们走投无路时还能去哪求人?我难道不是替人解燃眉之急么。” 赵蘅心里有许多话起起伏伏,终究还是懒得对他这种装傻充愣多言一句,提笔继续算她的帐,“这血鹿我不需要,刘大官人还是带回去吧。” “娘子说话未免也太果断了,许多事你试也不曾试过,怎么就知道你不需要不喜欢呢?” 赵蘅面无表情,“刘官人,我不是什么豆蔻二八的小女儿。”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 刘凤褚连连点头:“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说这话时,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赵蘅,眼底有点意味不明的深意,也谈不上深意,就是一丝隐秘的调情。连赵蘅那句普通的话也在这种眼神下被调教出别的意味。 等刘凤褚走了,一直在周围转来转去的众伙计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收起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低头各自忙活去了。 红菱趁着赵蘅到楼梯下,悄悄从她身后凑近,一把揽住她贴着脸道:“这人是冲你来的!” 赵蘅看她一眼,嫌她多事。 “你别不说话呀,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赵蘅叫上几个药工出门点货,红菱就一路问一路跟了出去,谈笑声连着裙角带起的风也消散在门后。 二人走后,诊桌前一个老人朝对面连声唤道:“傅大夫,傅大夫?” 傅玉行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了?”老人还以为自己脉象有异。 傅玉行神色恢复如常,带了带嘴角,“没怎么。” 从药栈里点了货出来,红菱还在说刘凤褚:“这人可真有意思,不久前还凶神恶煞把你关到牢里,转个头倒献媚起来了,还是这么大张旗鼓唱高调子的献法,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蘅对刘凤褚不当一回事,红菱很快也看出她没把他当一回事,又问:“那你就打算这样下去啦?” “你指什么?”赵蘅听出她话外有音。 “当然是说你,你一个人——” 才出栈行大门,不留神撞上一个正撩着袍角扇风的男人,男人衣摆一撒就要发火,一看到赵蘅,立刻把气吞了回去,溜着脚跑远了。 赵蘅还以为那人是看到她们身后伙计人多而生畏,红菱却在一旁搭着她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傅玉行没和你说过?” 赵蘅摇摇头。 “那人几个月前在有福饭庄说你闲话。” 赵蘅一怔,“说的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寡妇家不安于室、抛头露面的话。又说她赵蘅倒是寡妇中的翘楚,有这么丰厚的家产,娶了她肯定能贴笔好嫁妆;说到后来,又叽叽咕咕浮想联翩,说傅家这对叔嫂同吃同住这么多年,谁知是不是……否则这两人这么多年都不嫁不娶? “说了好些,结果全被傅玉行听着了。” 赵蘅没问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想也知道。倒是红菱摇着头啧啧道:“我还从来没看过他那副样子呢。”傅家鼎盛时她没有和傅玉行真正交往过,在她印象里,傅玉行是个没发过脾气的人。 赵蘅一听就觉得好笑,“他脾气好?你是没看到他从前犯浑的时候。” “我看到了呀,”红菱道,“不然你以为那人干嘛怕你怕成这样。” 晚上回到院里,一进门就看到傅玉行正在凉夜里喝酒。整个人笼在月色花影之下,显得清瘦寥落。 看到赵蘅进来,他的杯子停在唇边,也不动也不放下,只是定定看着赵蘅,眼睛在黑夜里看不清情绪。赵蘅走过去,他的视线也一路跟着她,直到她来到桌前。 “这种天,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她拿起栈盘里的冰纹冻石酒壶,一上手就是透肤的凉,这酒原来也没温过。”整日说我体寒不能饮酒,自己倒喝冷的。” “你……” 赵蘅等他说话,他又不说了。四周寂寂的,院里也没有点灯,赵蘅不打算久待,放下杯子交代了一句少喝些,准备回去。 “大嫂。”他的声音却又传过来,“陪我说几句话吧。” 赵蘅来之前,他好像已经喝得微醉。等她坐下后,他还是半天不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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