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河间?”刘凤褚皱眉道,“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管家只说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同河间府的转运使商议有关漕河运输的一些事宜。 刘凤褚听到漕运,心中便有所动,知道一定是牵扯到什么大宗商货。他便笑眯眯先同管家说了回话,将送来的礼物拣出些名贵的予他,又问道,如今北边是否打仗?朝廷是不是在收购苁蓉?知州大人去河间府找转运使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管家口中对他称谢不已,答起话来却也是漏一半遮一半,仗的确是已经开打了,大人也的确是在考虑收药的事宜,但再细些就不知道了。刘凤褚问了半日下来,反倒更添疑虑。 出了知州府,他心下不快,又派了人分散到各家药铺,要求单把苁蓉的价格再抬高些。 一连几日,傅玉行仍将所有苁蓉大肆收购,无论涨了多少钱,根本也不在乎。回来的下人甚至告知,他已经开始从外地购药了,每天又有大批商船停在码头。 几个最亲信的掌柜聚在刘凤褚家中,等着他拿主意。这笔买卖若要做,又怕风险不小;若不做,一旦被傅玉行拿去,只怕他们以后就再没有立足之地。 刘凤褚面上不动不语,将所有信息、所有风险一一在脑中比较过、盘算过,最终,下令道:“所有苁蓉立刻停售,能收回多少就收回多少。” 他若不做,手下这些人有话说;若要做了,这些人又有话说。一个掌柜便犹豫道:“要不要再等一等,等知州大人回来?” 刘凤褚一眼看透他,冷笑:“等?余掌柜做生意原来都是等没有风险了再下场?怪不得一把年纪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一口残汤剩饭。” 那余掌柜一张脸憋得通红,讪讪道:“我是怕,那傅二少爷和知州大人毕竟也有交情,我们未必有胜算……” 刘凤褚一听到这,更加得意地冷笑起来:“你们知道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卖给那傅玉行的全都是劣等苁蓉。到时候只把两家货摆在一起,谁好谁坏,一眼便知,不见得知州大人为了和他的交情,连自己的饭碗也要砸了?” 几人这才得知,原来他竟早早就留了后手。虽然平日心底都恨他盛气凌人,却也着实对他又敬又怕。 “傅相公!少夫人!” 王信虎一路急急跑到屋中,傅玉行和赵蘅一个朝门、一个朝桌,正各自坐着,神情凝重,一见王信虎闯进来,立刻都将目光盯到他身上,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王信虎气喘不直,断续道:“成了……成了!刘家……那姓刘的王八蛋开始收购苁蓉了。” 听到这消息时,赵蘅在座上都有倾然欲倒之势。连日来在心中逐渐累压成一座巨塔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塌卸,终于拨云见日。越在这个时刻,脸上肌肉却是重的,怎么也笑不开。 她望向傅玉行,连他也眼神复杂。 刘凤褚很快联合所有药铺将市面上剩余苁蓉尽数收回,又开始从其他两个州运进药材。很快苁蓉的价格随着收购有所提高,加上这几年宣州水路不畅,船运费用加上运输损耗,每斤的成本竟已到了原来的三倍之多。但到此时,也已经无法半途收手。等到所有资金都扔进这片海里时,每天都有掌柜上门嚎哭。 刘凤褚如今谁也不见,每日就只端坐厅中,如一只端坐网上的蜘蛛,等待脚下何时出现一丝丝落网的动静。 日光每一天滑进厅中又悄然退出。终于有一天,小厮带来消息。从院外走进来时,那小厮便脚步恍惚,脸色发白,待一进门看到刘凤褚,变脸一垮哭了出来:“老爷,药、药砸在手上了……” 刘凤褚猛地从桌后站起来,眼眶瞪得几乎裂开,但还压着嗓子,“怎么回事?” “那傅家二少爷原来早在回来之前,在外地货仓就有一批金疮药,据说是价格便宜药效又神,知州大人早已定了要他的药了。收购苁蓉的事情是假的!” 刘凤褚背上眨眼间便湿了一片,第一次有黑云笼罩之感。他终于真正把傅玉行前前后后的所有经营串到一处,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中了他的陷阱。“快把所有货都——” “老爷!”又一个下人连滚带爬闯进来,“药市上多了许多苁蓉呀!那傅二少爷把他手里所有苁蓉都抛出来了,如今价格只有往常的一半不到!” 刘凤褚此时更是两眼昏黑。 他强撑了半日,咬牙道:“把剩下的苁蓉全部装船,我们从泽州和代州收购了这么多苁蓉,那边一定有所短缺——” 等真的把药材送回采购地,才发现,泽、代两地今年日长少雨,苁蓉产量大增,哪怕被收走一半仍是贱价。至于两月前他收购时,显然是有人暗中将药价炒了上去。 直到这个时候,刘凤褚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在身后雕金饰漆的全套山水八宝椅上,好像一跌就被这厚重的大椅吃了进去。
第五十一章 雪恨 赵蘅第二次到刘宅时,门外已经没有傲慢的下人让她一等再等了。从大门进去,好像进了一栋鬼宅,满地是打碎的花瓶瓷片、踩破的丝绢绸缎、杂乱的脚印,看着像有一群匆忙乱奔的幽魂。 刘凤褚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上,门外斜阳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出一道一道阴影,那双眼颓丧地垂着,一缕头发垂在眼前,两腮上一道凹陷的青黑。 赵蘅一看这幅景象,脸上便不免带上时移势转的浅淡微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从来没看过刘大官人这副模样。” 刘凤褚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 本来只是一句冷冷的反问,想不到赵蘅粲然一笑,应道:“要不然呢?” 她随手上前抹了抹桌上的灰尘,看来已经几天没人擦了。“一朝得势,最痛快的事情不就是落井下石么?这可是你刘大官人一次次做给我看的。” “为了做这个连环局,你们还真舍得下血本。” “想要瞒过你,戏不做足怎么行,毕竟你只信你自己。” 刘凤褚讥笑起来,这回不再称呼她傅家娘子了:“赵蘅,不必在我面前摆出得意洋洋的模样,你靠的什么,你也不过是靠着几分运气。” “运气?你以为我今天能这么站在你面前,有哪一步靠的是运气?”她学着他曾经的模样,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一字一句道,“你以为知州是刚好不在宣州?你以为为什么会是苁蓉?你以为是谁在背后把苁蓉的价格炒到三倍之高?刘大官人,当年若不是你把我逼到在宣州无路可走,我会对外地的药材市场了如指掌吗?” 刘凤褚盯着她,终于不再说一句话。 赵蘅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当着他的面缓缓拍在桌上,“这回我再拿钱和你买回傅家的地产,你可愿意了?” “……” “傅玉行刚回来的时候给过你一个很公道的价格,可那时你不愿归还。现在,这里是当年你从我手上买走傅家地产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你若还是不愿意,那倒也不要紧。但是记住,下次你再来求我的时候,连这个价你也拿不到了。” 趁火打劫强买强卖,在刘大官人的人生经验中一直是他最拿手的手段。他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被人堵在墙角生吞活剥的那一个。 赵蘅回到邸店时,傅玉行正坐在后院石桌旁独自喝着淡酒。看她回来,他不问也知道她做了什么,端着酒杯,眼也不必抬,直接问:“解气了么?” 赵蘅坐下来,整个人靠在石座上,“解气了。” 那些漫长无边的困厄终于过去。可是要说开心,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开心。不知怎么的都有点寥落。说到底,在她真正失去的东西面前,这点胜利的得意被一压就化了灰,反而像反刍一样泛上来一种又空又酸的感觉。 宣州的苁蓉落价之后,每日都有一脸凄惨的药铺掌柜上门求见,希望傅二少爷高抬贵手。对这些人,傅玉行自然一个也不接见。 掌柜们每每吃了闭门羹,便来请求赵蘅,“少夫人,请你去和二少爷说个情吧!” “少夫人,这刘大官人要是一倒,我们也都要撑不住了!如今只有你的话傅二少爷还听些,求你让他给我们条活路吧!” 虽然个个告哀乞怜,赵蘅却半分同情心也生不出来。“你们跟在刘凤褚后面分一杯羹的时候从来也不提风险,现在大难临头了,倒来叫苦了?” 其中一个又为难又诚恳道:“少夫人,当初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那刘凤褚的手段。我们做些小本生意,哪怕不想跟他,那也是没有办法。” 红菱在一旁道:“哦,那你们帮着刘凤褚一起抬高苁蓉药价,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们现在会说这种话!” 几个掌柜见劝她不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死心而去,临走前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对赵蘅道:“少夫人,你还记得史家医馆的史大夫吗?当初傅家最落魄的时候,他可是一笔欠债也没有问你们追讨过。可如今连他的药铺也要倒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你们的恩人还是仇人?” 这话终于让赵蘅的神色有所动容,待那些掌柜离开后,她问身边人道:“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做得过了?” 王信虎如今一心只以傅玉行为理,毫不犹豫道:“傅相公没有把他们当初做的事情全都报还到这些老东西身上,已经是老大的仁慈了。——退下来说,就算傅相公接下来真要赶尽杀绝,那也是他有本事。生意场上的事情,哪里由得妇人之仁大发善心?” 红菱听他的话不舒服,捅了他一胳膊肘。 赵蘅见蔡旺生在一旁似乎有些话想说,便问了他一句,蔡旺生这才犹犹豫豫道:“这些人……我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我发现这几日在傅家药堂前等着看病的队伍越排越长了。病人实在太多,光咱们一家,恐怕以后百姓看病倒比从前更难了。” 这话一说,赵蘅确实陷入了思索…… 夜里,傅玉行清退所有下人伙计,独自一人在灯下算账。他认真时神情便显得冷淡,烛火映在眼里,只好像在他眼瞳外浸了一层融融的光,却无法渗进黑色的眼仁里去。 赵蘅在他面前坐下。傅玉行抬头一看是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怎么还不去歇着?” “你怎么还不歇着?” 傅玉行低头把账本上的数字勾去几笔,“刘凤褚还不死心,正在四处找人,想卖掉手里这批苁蓉挽回些损失。”说着冷笑一声,“哪那么容易?” 赵蘅看到他安闲神情下掠过的一丝阴冷,一时默然。 她忽然道:“玉行,我想了又想,也许我们该在这里收手了。” 傅玉行抬起眼。他们向来一个眼神就心领意会,这时他却对她的字眼感到很陌生似的:“大嫂,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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