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闾展开信纸,细细将自己赐地的原由释明,最后附言,“无论我儿将来与夫婿行至何境地,娘家都仍旧是你最坚实的依靠,爹在!” 写完看了看后又弃之一旁,另铺了纸重新写了几个字,“事不抉时,可与父议!” 他一向给人严苛不通情之感,儿女家庭从不多问,猛然这么慈爱煽情,怕要吓坏人,且他自己也感觉不太适应这种语调,别扭又古怪。 既然给了次女良田,长女那边也不能厚此薄彼,崔闾也照样给她添了同等数目的田亩,不过同样划掉了每年支持女婿考学研读的费用。 大女婿李文康,同县的一名秀才,耿直犟种中透着一些微微的蠢,好不容易中了举后,被人稍微言语一欺哄,就跟着罢学的同窗去府城静坐逼官,最后自然是革除功名,戴枷流放。 他这回,不能再让他蠢的去带累长女和两个孩子,必得拘着他一辈子在县里当秀才,他宁可去培养外孙,也不会在再这种蠢货身上花一文钱。 十个孩子不分内外,他都往册子上填了名字,每人给了万两出头的赏赐,并注以“长者赐,不许挪用侵占的私产”字样,以防止未经他们手,就被长辈没了的结局。 是以,隔日的滙渠县,被巨大的送礼车队塞满,整个县城的百姓全涌出家门,伸长了脖子,在震惊中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又垂涎的望着长长的车马队。 “谁?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崔大老爷、崔大老爷,崔锣锅,再说一百遍也是崔锣锅。” “……他叫散财童子上身了吧?我的个天爷哎!”
第8章 崔闾虽对送出去的银钱有些些肉痛,可一想到若干年后的抄家之祸,那一点不舍也就硬生生止住了,总归也没便宜外人。 活到崔闾这个年纪,人情练达,世情谋略,该通透的基本都通透了,唯一之前不能看透的,就是家族财库,那是几辈子的老祖宗们留下的财富,是他作为崔氏当家人该肩负起的守护之责。 他把那些看的比自己的命更重,家族的延续,以及血脉的传承,乱世偏安一隅,盛世举业求达,他记在心里不敢遗忘。 五大姓把持江州时期,为了夹缝里求生,他把抠搜二字用到了极致,外缩内紧到让上面的大人们背地里吐槽他目光短浅,坐井观天,连被他克扣的族人也都是惧比敬多。 没有人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却知道就算绑了他妻儿,也别想从他手里抠出一角银,他对着绑匪曾说过至今都让人非议的话,那就是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银子却是一角都没有的。 可谁都知道,他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宁舍妻儿不舍财,也是加固了他抠搜人设。 就因着这个前车之鉴,后来无论他用多苛刻的手段倒逼族人服软听话,都再没有人敢到他面前要说法讨公道,他用二十多年的铁血手腕,让族人对他畏惧如虎。 他划定的区域,就是族人可活动发展的范围,他让性情木讷者出仕,而阻读书优异者前途,就有一百种手段压的人出不了族地,就算有人凭小聪明谋了前程,他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投鼠忌器不敢阴他。 整个崔氏在他的揉圆搓扁下,给人一种挤不出二两油的错觉,而费力不讨好又是大族子弟的行事禁忌,如此这般的小心行事,才让他带着崔氏躲过了五大姓揽权期间的搜刮民财之举。 他营造出的抠搜豪绅形象很成功,成功到他从家族内部遴选出的智囊团,都忍不住纷纷上门探察情况,以为他被长子挟制软禁后,才做出如此丧病的散财之举。 崔元逸押带着那么大笔财物,浩浩荡荡的过街进巷,想不让人知道崔闾有异都不行。 崔闾掌管着这么一个百年大族,不可能单打独斗,可明面上的族老宗亲心不齐,用起来总不趁手,于是,早在崔闾接任族长之位时,就计划起了培养私秘亲信的事,小二十年,倒真让他养出了一批杰出俊才,也是他为下任族长预留的宗族帮手。 崔元逸不知道,就在他往大妹妹崔秀蓉家去的路上,他爹书房常年落锁的角门开了,三五个他平日里见到都闷不吭声的叔伯兄弟,此时全换了一副机警聪颖的神情,严肃深沉的立在他爹面前,求证他这个继承人有没有不敬不孝之举或言论,俨然一副但有则不怠的讨伐之举。 崔闾对外称病不见客,实则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对上前来的几人关切的目光,安抚的指了指身前的坐椅,“这半年的大小事,崔诚已经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很好,没有自乱阵脚叫人查出不对,守住了我族最大机密,就是守住了我族根本,你们都是我崔氏的好儿郎。” 几人立即从坐椅上起身,俯首冲着崔闾行礼,面露惭愧,“二老爷那边,有我等故意纵之,累的元逸虚惊一场,也牵连的仲浩犯了错,大爷爷(大伯爷),我等还是思虑不周,让您为家事困扰了。” 崔闾摆手示意几人落坐,抚膝颔首,“若我一躺半年,家事族事还有条不紊,个中事务井井有条,那才要引人警觉怀疑,县首这些年再不动声色,那毕竟也是正经科考上来的能人,未偿没有趁我病要我命之感,除一地头蛇就可保他毕生荣华功业,他可不是真如表面那样和气,你们做的很好,放小而抓大,崔二这么联合我家老二闹一场,在外人眼里才显出我往日经营有多不善,致命一击若来自最亲的人,才更能取信想趁火打劫者,在既不暴露家族实力,又不引人追根究底这块上,你们私底下的努力我都知道,辛苦你们了。” 族人百户,加上佃农近千,若有心人从中煽动,别说他往日积压的威严,就是他把全府内外的护卫队都派出去,也镇不住存心要抢夺的人。 崔闾别的倒不担心,唯余一桩事终身无法释怀。 他捻着掌中的杯盖,沉吟半晌道,“我崔氏祖籍有一隐秘,一直存在每任族长的心里,不到末了是不能告之后人的……” 梦里,次子高中任官后,为趋付京中同姓高门,恬不知耻的以旁支降格攀附,长子虽心有不满,可形势逼迫下,只能捏鼻认了所谓的旁支庶系。 崔闾冷着脸对屋中众人道,“如今京中有一支崔姓贵门,其本家出自清河,因族中任官者众,又与各世家豪族多有姻亲关系,便自诩为天下第一嫡脉崔姓,视其余崔姓为旁支庶出……揽之为奴,使之为依附婢卑……” 几人不解,因为天下崔姓众多,有富当然也有贫,他们困隅一地,脑中并没有贵姓族支的概念,于是,只侧耳专注的听着上头崔闾的说话声。 崔闾顿了顿道,“清河崔氏固然显贵,可我博陵崔氏也并非旁支杂脉,我们这支乃博陵崔氏长房嫡支,与茳州钱江的博陵崔氏二房一样,都是博陵嫡脉,与清河崔氏在百年前未分宗时,是一个祖祠里的,只不过因为帝位分歧,清河那边始终摆不脱参与朝局的野心,而我博陵这支只想安稳度日,两边因治宅之策不同而渐行渐远,这才少了交集,成了陌路。” 来的几人在族中并未掌握要权,可私底下却是真正替崔闾梳理族产的帮手,若说他们对于崔闾暗地里交托给他们管理的产业毫无疑问也不对,光有能力筹建一所县级最好的族学,就不能单纯的以为崔氏是个只以农耕为主的乡绅土财,旁人不知道,他们可是清点过族库私房的,那里有一整个库的书籍,涵盖百余年前的孤本珍籍,建族学的那一点点藏书,真就只是那个书库里的九牛一毛而已。 原来,他们竟也是贵门之后,姓氏不仅大有来头,且足能与京畿豪族比拟。 崔闾眼神随着话音逐渐凌厉,捏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到青筋毕露,嗖嗖凉意直冲众人耳鼓,“祖上为避世,不欲搅进皇权纷争,在百多年的争斗里,清河被抄过、杀过、剿过,可他们因举全族之力,拼护下了嫡支嫡脉,后为了发展便兀自吞并一些庶脉旁支,以充族中兴旺之相,我作为一族之长,可以理解他们拉人垫背或以壮声势之举,可同样我作为一族之长,却绝不允许这种踩踏,欺辱之事祸临我族头上……” 是的,每一个肩负族兴使命的掌舵者,都有不择手段护族延续之重任,吞小而兴大,换做他站在清河崔氏的立场,他也会施以手段凌驾一切弱族之上,可当他成为粘板上的鱼时,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能将全族老幼的兴亡拱手让人。 这是责任,一族之长存在于血脉里的重担。 “啪~!”一声盖沿与盏身磕碰之响,鼓荡着金石音鸣声传进众人耳,便听崔闾措词严厉,声调昂扬的宣布,“即今日起,我博陵崔氏不再避世躲闲,凡我族人有能力者,无论文韬武略,凡有才能者,皆可举官就任,一切所需开消打点,尽可来族中支取。” 梦里,清河崔氏明明知道有权贵欲往这支同姓弱族出手,却不示警不帮扶,没有一点收取孝敬后的同气连枝之义,哪怕提前透个口风,就算仍然改变不了结果,也招不了崔闾不耻这种过河拆桥,违约背信之厌恨。 你欺我儿不知博陵和清河的关系,骗他降格以投,拱让大额孝敬,却在大祸将至时抽身旁观,我不管你现在的盛名,和撒满朝野的官位,即日起,我博陵儿郎亦将以身挣名搏位。 虽有违祖训,可来日到了地下,他自也有担得起今日抉择的问诘之语。 不过是为全族老小谋一生路尔! 清河崔氏一直都是皇族坐上宾,其清贵的名头,累世的资业,让他们可以当之无愧的坐享众人拥拓,几乎每一任家主都有贤能之名,崔闾不清楚引导崔仲浩入清河崔氏的人是他们几房的子孙,可都不妨碍他把账往那位家主头上算。 子嗣业障,要么承上要么祸下,他总要有一个对标的债主。 一屋子人瞪直了眼,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了什么,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人声息微顿又小心的问了一遍,“大伯,您的意思是……?” 崔闾一直秉持祖训中的藏拙二字,他放嘴笨木讷者出仕,不是真的厚爱老实淳朴的,而是这种人不容易招祸,胆小会躲事,放在一些权小实干的职位上,既能在必要的时候替族里抹平一些事,又能不起眼的探知一点点官方消息,就是放在官衙里的眼睛,也不需要他们有多大贡献,当个钉子不叫他两眼一抹黑的遭人算计就成。 另一大好处就是——震慑,让族里那些跳脱不老实的家伙们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他这个族长愿意扶持,肯出手干预前程的类型,想靠聪明狡黠谋上位的,首先他这一关就出不了,他这个族长非常“厌恶、恨及”了一脸聪慧相的族人。 “从前拦着你们,不叫你们科考,拘着你们在族里当‘无用’之人,甚至背地里还要挨一句窝囊废的指摘……虽是依循祖训‘不可高调招人眼’之举,可到底也有我多年固化的思想所致,时宜事易,如今新朝百废待新,皇帝有意扶持中低阶世绅百姓,那新改制的考学制度,文理细分出来的各大章程,让低阶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有向学之地,你们如果不了解,一会儿出门就去找人打听打听,皇帝新推行的小科试,已经不需要只会锦绣文章的纯文学子了,算学、手工制艺、匠者,以及木工科,都从贱业中挪了出来,能者不仅有入朝列班的资格,甚有能得到皇帝召见的殊荣,还有武学,也被单提了一科作为特长特招标准,哪怕只是会跑,只要能一气跑出五六百里,都能得到探马斥侯的举荐文书,直接受招入伍当伍什长……我们现在的皇帝,是得天授命的真龙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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