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就生唇红齿白,面容秀美,现下因为激动,眸中更蒙上了一层薄薄水光,愈发显得凄楚可怜。见姚桓伸手拦住自己,他心中又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便顺势低声哀求道:“就当——就当是看在阿节的面上。” 听皇帝提及自己胞妹,姚桓终于皱了皱眉,但还是不说话。君臣二人如此僵持一段时间过后,他总算愿意小小地退让一步:“陛下既如此说,臣这就命人准备车马收拾行宫,恭迎陛下移驾。”
第4章 二 行宫(1) 光和十九年,帝幸永安行宫,梁王伴驾。 皇帝行幸诸侯的行宫原不是什么大事,但旨意宣布在梁王接受禅位的第二天,各方人马便不由得揣测起这背后的隐意来。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这是天子之权。天子兴之所至,臣民只需恭敬拜服,哪怕是即将禅位的天子,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意图。 加之宫中的消息又被姚桓压的死死的,故而除了传旨前一天皇帝星夜急召梁王入宫外,就再没人能打探到半点别的有用消息。 动身那日,满腹疑虑的群臣目送皇帝的金根车与梁王的青盖车远去后,四下相顾,俱是无奈苦笑。 不过无论留在长安的这些人如何猜测筹谋,都暂时同忙里偷闲的皇帝与姚桓无关了。 经过整整一日的行程,当夜他们便到达了永安城。行宫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正是个绝妙的避暑所在,一行人入住行宫歇下后,姚桓差人叫来了行宫的管事,询问那只活在传闻中的女人现在何处。 管事毕恭毕敬回道:“夫人一直住在山上的别院里,大王若要前去,属下这就去安排。” 姚桓沉吟片刻,摆摆手道:“罢了,陛下与我远道而来,此时不宜劳师动众,你且先备宴吧。” —————— 因为昨夜便有使者快马前来传讯,说皇帝和梁王次日即将抵达,宫内众人里里外外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宿,采买菜蔬收拾宫室,紧赶慢赶才把一切安排妥当。故而姚桓吩咐下去没多久,管事就来通报,说宴席已然备好,也已差人去请天子了。 姚桓点点头,夸了句办得不错,随后就由管事引着落了座,没多久皇帝也入了席,君臣二人不咸不淡地又寒暄了两句,便就此开宴了。 台下助兴的乐师舞伎技艺不输长安,但席间的君臣二人各怀心事,是都没心思欣赏。姚桓不知为何,忽然来了兴致钓一钓这位皇帝妹夫。 他将宴席的话题由永安绕到政事,又由政事带回永安,看够了皇帝欲言又止的局促样,才慢悠悠道:“臣方才已经问过管事,陛下想见的那人现居住在后山别院,今夜准备一晚,明日便可上山。” 皇帝似乎早知那人并不在行宫中,闻言并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只试探道:“不若今晚——” “陛下。” 姚桓微笑着提醒:“舟车劳顿一天后再夤夜上山,这是否太过兴师动众?臣并非躲懒,只是恐怕引有心人议论,坏了陛下的声名。” 皇帝僵笑了一下:“廷臣说的是,是朕心急了,是朕心急了。” 皇帝的这幅模样再度取悦了姚桓,叫他本来因着奔波而丧失的食欲都好了许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又是好一番寒暄,这场无味宴席才总算散了。 姚桓没什么趁夜逛园子的兴致,宴后便回了寝殿,也不急着歇下,而是又叫了管事过来,想问问自己这位庶母究竟何许人也,是何时来到此地,又有什么亲朋旧友。 他以为这管事看着精明干练,必能给自己个满意的解答,孰料管事竟面露愧色,道:“这位夫人从哪里来,属下实在也不清楚,只知道行宫建设的同时就规划了别院,别院落成后,那位夫人就一直住在那里。” “别院在山上,平素的饮食用度都是由属下这边准备了,再差人送到山上去,山上的人鲜少下来,额外需要什么就在收东西时递单子,由属下这边采买。” 说到这里,管事竟然踌躇起来,但迟疑了一会,他最终还是开口道:“此外还有一事,就是——那别院里只有哑仆。” 姚桓拧眉,有些不太相信地反问了一句:“只有哑仆?” “正是,但除此之外的事,属下无能,就全然不知情了。” 哑仆素来是高门大户用来用来掩盖腌臜秘密的,自己这位庶母究竟是什么人,值得父亲单为她造这一座别院,又豢养了满院的哑仆来服侍? 姚桓自负已经足够了解父亲,才能最终在夺嫡中胜出,坐上太子之位,但眼下这间行宫,那座在山中的别院,以及那神秘的庶母,似乎都暗示着父亲还存在着某个不为他所知的巨大秘密。 他表情漠然地盯着香炉中缥缈的烟气,半晌后才沉声吩咐道:“孤知道了,今日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第5章 二 行宫(2) 第二日一早,用过膳后,皇帝和姚桓便上山了。 皇帝自是不用爬山的,顺着一早开凿出的车道,八个内侍稳稳抬着轿辇将他送到了山顶,姚桓随侍在后,因为一直随父亲南征北战,体魄强健,到终点也只略出了些汗。 山上冷,风也凉爽了不少,太阳斜挂在天穹上,带来的热度也有限。皇帝一派惬意悠然地从轿辇上下来,微笑着看向身后的一干人道:“朕要同梁王在这里待些日子,此间无需你们伺候,便下山去吧。” 然而侍从们自是不敢当真将天子丢在这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一个也不敢迈开腿。皇帝见他们不动,仍旧笑眯眯的:“怎么,此处护卫有梁王安排,尔等还信不过梁王么?” 说罢这句话,他见一名哑仆已经拉开了门,低眉顺目地在门后侯着,便不再多说,索性直接往院子里走去。他身后的姚桓同自己的随侍使了个颜色,也立刻跟上。 等两人一进了院,哑仆便立刻将门拉上,也不再给别人窥探的机会。侍从们留在原地,既不敢上前,又不敢真如天子所言直接下了山去,僵持好一会,到底还是姚桓带来的侍卫队长担了责,做主打发他们离开了。 ——— 姚桓跟着皇帝愈走愈深入,心中的疑云也愈浓。 这别院大到影壁小到盆景,处处都透着考究精致,每一重院门后,陈设都越发奢华,待到了内院,入目所及,简直处处僭越。 且不提那些宫中才有的器具,单说檐角的走兽,就足以将僭越犯上的帽子扣得稳稳的。 他倒不怀疑父亲的胆量与野心,只是好奇——好奇何等样的神仙人物,才能让父亲造这样一座金屋,藏在此处呢? 再来,就是皇帝的态度—— 姚桓看向走在自己身前的那道玄色身影,眸光渐渐深了深。 怪,太怪了,从走进大门到现在,皇帝的脚步就始终未见迟疑,好像对这别院的一切都相当熟悉,已然来过许多次一般。可在他记忆里,除非秋狩春耕,皇帝从不远行,夏日……夏日…… 他悚然一惊——自某年夏日患了头疾后,皇帝每年就总有那么一个月是以帷幔遮面,只说不能见风,原来竟是在父亲安排下离开了皇宫? 他不由暗自心惊,然而心惊之下,又颇有一种别样滋味在。 曾经的“桓公子”谨守本分,事事不敢越线,只在某些时刻在恰到好处地展露野心,以讨得父亲喜欢。可当桓公子成了梁王,那些过去不可触碰的种种禁忌,如今都不过是书案上的一卷卷帛书,任他取阅。 身份未明的庶母,还有眼前皇帝的奇怪态度,都为这座华丽到僭越的别院蒙上了层层迷雾,不过无妨,这世间没有梁王不可知的秘密,他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原来这便是权柄在手的滋味。 他这厢默默思忖着,那边厢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压抑着惊喜的呼喊。 “伯和!惟让!” 这声音清越,却是男子的声线。 姚桓当即顿住脚步,抬头,脸上的表情是实打实的惊诧,自己的庶母——竟是个男人?
第6章 二 行宫(3) 姚桓循声看去,就见一名男子正站在正房门前,轻笑着望向他们。 男人头戴紫金冠,身穿一身暗红锦袍,五官阴柔昳丽,嘴唇鲜红而肤色惨白,美得雌雄莫辨,又带着森森鬼气。 饶是以姚桓的见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美人委实少见,难怪父亲要金屋藏娇。但短暂惊艳过后,他又开始为男人刚才那句话费起思量起来。 伯和与惟让是皇帝与他父亲姚嵩的表字,这男人大概是将自己错认成了父亲?但能如此称呼曾经天下最尊贵的两人,他究竟是—— 然而不待他深思细想,前方的皇帝已然回头,眼神中颇多哀求地飞快低声道:“等会无论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廷臣你只顺着他便是了。” 紧接着,皇帝转过身,缓步朝着那男人走去,一面走一面笑道:“皇兄,我又来瞧你了。” 皇兄? 姚桓心中登时炸起一声惊雷,素来沉稳著称的人,居然被这两个字惊得楞在了当场。 能被当今皇帝慕容协如此称呼的,便只有那位在位不逾年,就因外戚宦官之争被迫离宫,又遭进京勤王的外臣废黜鸩杀,甚至不被当做帝王记录于史册上的短命皇子,慕容辩。 他——他——明明早该死了啊,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还成了父亲的—— 难不成,父亲他——将曾经的皇帝,当做玩物豢养在了这处别院? 这个猜想在闪过脑中的一瞬间,姚桓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心底又有些莫名的念头驱使着,叫他跟上皇帝的脚步,一步步凑近了那曾经的帝王。他目光灼灼,只盯着那张美到妖异的脸,试图揣摩父亲当时的心意。 傀儡皇帝有慕容协一个就足够了,像慕容辩这般麻烦棘手的身份,就该立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向来心狠手黑的父亲怎么留了情,甚至不惜大兴土木也要将这人藏起来?是因为这张脸么? 的确,的确,真是好美丽的一只金丝雀。 大概是感知到他的视线,慕容辩偏过头,语气中带着点打趣对他道:“惟让,今年你们可是来晚了。怎么,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方才离得远,错认便也罢了,眼下已经在十步之内,怎么还能认错?姚桓疑惑看向慕容协,就见慕容协曲起手指,不着痕迹地敲了敲后脑。 姚桓立刻会意——原来如此。 解释过自家皇兄的脑病,慕容协很显然松了口气,又接着编起谎话来:“今岁西凉马援来犯,惟让亲征西北,直到前日才班师回朝,所以耽搁了。” 慕容辩闻言立时紧张起来,连忙大步走到姚桓身边,十分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关怀备至道:“刀剑无情,惟让受伤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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