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章道:“别客气,这都是礼尚往来。你到我地头,请了我一回。我来你这里,当然也要做一回东道。”他马上为岳华浓斟满一杯,两人各自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液入喉,岳华浓立刻感到一阵幸福的醺然。他几乎感谢在这里的是崔章;今夜到目前为止,凡是亲近熟悉的人,都令他感到一种痛楚和怨怼的交织。反倒跟只有利害关系的崔章坐在一起,他轻松得仿佛一匹卸尽重负的马。 崔章盯着他的佩剑。“这就是两不厌?” 岳华浓笑道:“怎么可能,就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就这么把赃物带在身上招摇过市。” 崔章夸张地一抱拳。“多谢你体谅。说起来我们两家现在已然势不两立,若教人知道你跟我在此私会,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虽然解三声如今被打入冷宫,我很怕我们老头子也气不过给我出难题,比如什么一日拿不回此剑一日当不得掌门,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来找岳兄弟商量。” 岳华浓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到时候?我还以为崔兄这次就要讨回。” 崔章当真思考起来。“这也不是不行。剑就算回来了也只是物归原主,何壁父子的人头却分量极重,就算是我们那吹毛求疵的老头子也一定无话可说。” 岳华浓不置可否,又喝了一杯。崔章似乎见他眼里有笑意,细看却只是灯焰闪烁的映像。 “你消息给得也太仓促。”崔章于是另起一行。“我这几天虽然人在这里,但只是请假来探望我那两个傻表弟,得力的人都不在身边,一时间却叫不到什么太好的货色。我若能早做准备,更有把握。” 岳华浓道:“计划有变。” 崔章道:“自然。否则你不至于冒着引狼入室之风险找我襄助。攘外安内,实难取舍,不过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话说回来,价钱怎么算?真要用这剑抵吗?” 岳华浓只觉酒意上涌,头脑阵阵钝痛,突然一拳砸在桌上。“何壁父子双双身亡,指月堂元气大伤,你们丝毫也不吃亏。还敢跟我算价钱?” 崔章吃了一惊,却并不动怒,只是起身坐近,一根根小心掰开他手指,从他手中取走了那个险些捏碎的杯子。 “兄弟,你喝多了。”他体贴地说,拿过桌上一只茶碗,给他倒了一碗清茶。岳华浓接过来一气灌下,舌尖上漫过一波轻浮的苦涩,倒确实清醒了几分,从之前纠成一团的思绪中抽出一条继续理顺。“你找了什么样的人对付何其繁?” 崔章道:“好问题。”他不失时机地找回场子。“你刚才说我若出手,丝毫也不吃亏,当然兄弟这也是气话,但我听了非常委屈。你别说,何其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少有人知道他深浅,你这冷不丁一交代,我心里还真没数。不过为防万一,我是按你的规格来置办的。” “我的规格?”岳华浓不知怎的觉得十分有趣。“我的规格是什么规格?” 崔章息事宁人似的拍了拍他肩膀。“这只是一种说法,他当然不能跟你相提并论——你的规格实际上还要再高一点。” 岳华浓身子一侧,躲开了崔章再次伸过来的手。 这还没完,他身形随即向后急速掠去,目的不是屋门,而是窗户。 但就在他快要接近的刹那,两扇木窗霍然打开。仿佛最脆弱的地方被洞穿,数点银光飞入。岳华浓猛一低头,险险避过,他不得不又朝桌旁退去,而崔章正守株待兔。 门外当然也有人。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两个。纵然酒酣耳热,岳华浓难以原谅自己竟会丝毫没有觉察。 “确实,阵仗没有那边大。”崔章还在说。“但兵贵精不贵多,这几位的价码可是远远超过那边。何况还有区区不才在下亲身坐镇。说真的,我若是你的话,也就不妨瞑目了。” 他站起来,按住了腰间的剑。岳华浓眼里的崔章已经变成了影影绰绰的两个。 问题在酒还是在茶? 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这个问题。他又一次冲向洞开的窗户。被框出的黑夜如同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但他却只能跳入其中。 窗下是一条僻静的后巷。果不其然,耳畔又响起微弱的破空之声。岳华浓剑密如织,挡开了一片暴雨似的银针,却有什么东西结结实实钻进了他的左腿,激烈的疼痛在身体里炸开,落地的左脚也随之一崴,几乎摔倒。 他勉强拖着一条腿站了起来,左右已袭来两道利刃的寒气。左是刀,右是剑。甚至配合还很默契。 他突兀地注意到月光完全消失,仿佛之前步步为营的蜕变是一个骗局。当然就算此刻亮如白昼,也于他的境况无补;他眼前似乎蒙了一层浓雾,几乎难以分辨景物的远近,况且攻势已到身侧。他移动已有困难,无法靠腾挪化解,勉强转身,刀刃在他腰侧拖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甚至连鼓膜里都开始充斥着蝉鸣一般疯狂的喧嚣。这刹那他成了一个失聪失明的废人,只能挥出手中的剑。 剑引导着他,像牵着一个身不由己的孩童。剑知道自己的去路。 阻挡在这路上的刀断为两截。随后是持刀之人。岳华浓从未如此轻松地削断了一个人的胳膊,连砍骨头时那种通常会感到的那种阻力也没有出现。然后他一拧身,剑在空中划出一条诡异的圆弧,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有些沉闷,但他也充耳不闻。他脑子像一口煮沸的大锅,滚烫的噪声分不清自内自外,逼得他几乎想丢下剑将耳朵捂住。 他知道崔章已经站在他身后。岳华浓试图再拉开一点二人之间的距离,但他又打消了念头。崔章完全可以放他先跑一刻钟。这一刻钟他都不一定能爬出这条小巷。 “不简单。”崔章说,“那是两不厌吧?” 岳华浓低头看着手中的剑。浓雾渐渐散去,剑还是剑。剑身上沾着骨渣和血沫。一阵恶心冲上咽喉,他及时张开嘴,却只是呕出了几口腥臭的液体。 “你太贪心了。”崔章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剑是不能用的。你以为换了个剑鞘,就可以瞒天过海?” “这是我的剑。”岳华浓说。“何壁把它给我了。” “杀了你是真可惜。”崔章说。“你比我所有的蠢材师弟都聪明一百倍。只是太贪心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岳华浓退了一步。 右腿已经支撑不住他虚浮的身体。倒下之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念头。 门外的人去哪了? 他若能坚持几秒后再失去知觉,就会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有人从身后接住了他,让他后脑勺不至于砸到冷硬的地面。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说不定宁可砸到冷硬的地面。 他倒在江水深怀里。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背景中浮现出来,虚虚地截住江水深的退路。崔章挥了挥手,止住他们的动作。 “真是你。变了不少啊,我都认不清。”他又仔细地打量江水深一番,语气难掩惊讶。“听我表弟提起江大夫,我还以为是巧合。你居然没死。” 江水深一言不发,将岳华浓甩到背上,转身就走。 “你以前性子没有这么急。”身后崔章热情挽留。“这么久不见面了,可以叙叙旧吧。” 江水深总算迸出两个字:“改日。” “他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崔章说。“我要是能用一口茶就毒死他,倒也方便。” “他中的暗器必须马上取出来。”江水深说。“不然他就会变成跟黄百龄一样的跛子。”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表弟恢复很好啊。哦对了,还没跟你道谢,”崔章说,“看不出来杀人无算的你还有这本事。” 江水深道:“我现在不杀人了。” 崔章道:“这敢情好。若我要强留你呢?” 江水深不再答话,径直大步向前走去。他前面的路自然不是一马平川。 一刀一剑已经左右分袭而来。一分钱一分货,这刀剑凌厉,致命,毫无矫饰,手无寸铁的人,除了闪避没有别的办法,但江水深身形高大,一只手还稳着背上的岳华浓,很难想象他会有多么敏捷的反应。 江水深站住不动。他侧过身,然后一把抓住刀者的手腕,将他送到剑者的剑锋上。 刀剑同时出招,却仍有微弱的先后之分。江水深将这毫厘之差完全暴露,动作简单之极,却又准确之极。剑者急速收招,刀者却已经踉跄着撞了上来。这一股力量远超他想象,他几乎是被抡出去的,肩膀被扯脱了臼,而剑者也被他撞倒。两人再起身的瞬间,江水深居然已经走到了巷尾,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两人没有再轻举妄动,谨慎地一起回头看向崔章。 “这就不好加钱了。”崔章说。 他只闻到药味。剑挂在他腰侧,随着他身体的起伏晃荡,两不厌躺在刻意伪装的素朴剑鞘中,好像冬眠太久的野兽被惊动,大闹一番后又沉沉睡去。他鼻尖埋在江水深纷乱黑发下的脖颈里,试图透过衣服上的药味嗅到一些人味,血腥汗酸,哪怕是体臭。但江水深整个人身上只有药味,无趣得像一块被熏蒸过的木头。 岳华浓突然一口咬了上去。江水深皮厚得很,他连牙齿也使不上劲,这更多的是一种表态。归根结底,江水深坏他太多事,但时运不济,反而又落进此人手里,岳华浓对任人摆布的命运已有预感,只能是以这样一个悲壮的动作表示他的决不妥协。 “好吃吗?”江水深问他。 岳华浓叼着他衣领干呕了几下,涎液和胆汁弄得江水深一塌糊涂。 “这么难吃,吐了也好。”江水深说。空中徘徊的积云完全消散,但月亮已经隐去。东南纯净的蓝黑色天空里闪耀出一颗星星来,越往下颜色越淡,和远山相接之处,泛起一线雄心勃勃的血红。
第 10 章 岳华浓从被放到床上就开始思忖如何逃走。他不是没吃过亏,更不是没受过伤,但在江水深面前吃亏那是另一回事,被江水深救下更是无力回天,此刻被丢在陌生之处,紧张地四处张望,目光搜寻江水深惯用的器具(全都是刑具),任人摆布还是说轻了,完全是任人宰割。江水深很快回来,手里竟拿了一卷绳子,岳华浓估计自己表情只剩下惊恐:“你要干什么?” 江水深已经开始将他的脚绑在床柱上。“这里没有能让你失去知觉的药物。你体内余毒未清,就有也不给你用。你忍一忍。” 岳华浓毫不怀疑他要公报私仇,悲愤之余凭空生出一股志气。“你不用绑,我不会动。” 江水深没理他,该绑还绑,甚至将他双手也拉过头顶捆在一起,然后麻利地将一团破布塞到他嘴里,岳华浓怒不可遏,死死瞪着江水深,目光如能杀人,江水深已被千刀万剐。可能这压力确实太大,江水深停了一下,竟真将破布取出,随后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会,谨慎地回到床边。岳华浓现在的姿势不能完全看到他的动作,但就算他偏着头也阻止不了钻入视野一隅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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