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喑哑,仿佛一种怪异的兽类。奚青尘道:“阁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他语调已十分冷静,像是充分理解了这突兀的情状。暗陀罗看着他,并未作答。奚青尘又道:“众所周知,暗陀罗对落败的剑者从不留情,既然他还活着,就说明必定还有些用处。” 暗陀罗道:“你在收集落星石?” 奚青尘:“不错。” 暗陀罗垂下的剑尖再次动了一动,离寄白石头颅不到半尺。“交出来。” 奚青尘叹道:“但是我手中一块也无了。” 暗陀罗嘴角挑起一个阴恻恻的弧度。“看来你不大在意他的性命。” 奚青尘道:“他落到你手,是他技不如人。我若没了剑,要怎么杀你呢?” 暗陀罗:“你要杀我?” 奚青尘笑道:“你不记得奚长逐了吗?” 暗陀罗道:“很好,留他无用。” 他手起剑落,师无畏高声道:“且慢。”他趁机往前跳了一大步,无辜地举起两只手。“等等等等,这事还可以商量。虽然小石头不一定待见我,毕竟是我师弟,他不心疼我心疼。这位暗陀罗老兄,你不过是想要一柄剑。就算你得到落星石,还得找人现铸,纵使是最好的铸剑师,也不敢说他有完全的把握,花费时间精力不说,未必可以成功。我这有一把现成的剑,拿来跟你换人,不比跟他来的方便而且便宜?” 暗陀罗冷笑道:“你知道——”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师无畏手中剑袋系口松开,露出了剑柄。剑鞘上是旋涡状的繁复图案,剑柄单侧形状优美的护手,不似中原的制式。他握住剑柄,将剑抽出三寸,那剑刃宽而薄,泄出一口尘封已久的死气。 暗陀罗盯着那柄剑。面具比起遮掩身份,更方便的是能遮掩人的神色,然而五步之遥,师无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颔在微微颤动。“这柄剑,你如何得来?” 师无畏重新系好剑袋。“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奉告的,不过你真的想现在知道吗?” 暗陀罗道:“你当真要以此剑换人?” 师无畏道:“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再问一百次,我也当真当真。”他将剑袋向前一抛,暗陀罗伸手接住,低头凝视着锦缎上素朴的花纹。他收起剑,缓缓朝外走去,经过师无畏和奚青尘身边时,两人都没有阻拦。 奚青尘疾步上前,查看寄白石的伤势。暗陀罗回头看了一眼寄白石道:“两个时辰之后,他自会清醒。” 师无畏道:“可以,我相信阁下是守信之人。” 暗陀罗道:“你也应当相信,你命不久矣。” 师无畏笑道:“行啊,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浪荡江湖一散人师无畏是也,目前在城中望江楼居住,阁下如果有事找我,希望尽量快些,如果拖得太久,说不定我就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奚青尘抱起寄白石身躯,也道:“阁下来得仓促,不及招待,实在惭愧,希望下次莅临之前,可以提前通知,我们好好将新仇旧账算一算清楚。” 暗陀罗道:“不必。你自然会和你父亲有同样的命运。” 暮色已经很浓重了,奚青尘点起灯烛。暗陀罗显然非常的粗暴,满屋内架折瓶倒,书扔了一地,连枕头都被砸碎了。他面对这一片狼藉连收拾屋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怔怔地靠在床沿上。师无畏坐在唯一完好的那张桌子上很同情地看着他,奚青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若找上你,你有把握吗?” 师无畏:“没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老实说,我对与他一战全无兴趣。如果不是怕被他误会成胆小鬼,我这会就已经跑了。” 奚青尘:“你不是为他才来的吗?” 师无畏:“现在不是了。我来这里完全是一个错误。” 奚青尘苦笑:“不管怎么说,多谢你救了白石,还连累你把剑也丢了。” 师无畏道:“没关系,我说过,那剑不是我的。”他走到床前,俯下身看着寄白石眉头紧蹙的苍白面容,突然道:“今天这个样子,估计你已经焦头烂额,我还是不再叨扰,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回城里去。” 奚青尘:“白石一会可能醒了,你不是来看他的吗?” 师无畏:“算了,他要看见我,可能又得昏过去。”他走到门口,回身又说:“那败类使了阴招,其实小石头输得不冤。但是怎么说呢,小石头很看重这一类事。” 奚青尘提起精神:“我们也有一战,不要忘了。” 师无畏道:“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执着于一柄剑?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摇头笑道:“等你的手不这么冷的时候再说吧。” 寄白石足足过了十二个时辰才醒来。并非暗陀罗说了谎,或者他身负奚青尘和师无畏都未能看出的伤势,仅仅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梦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忽而他是在江中跟师无畏比赛游泳,师无畏遥遥领先,在对岸向他招手,他却在后面被一个浪头淹没。忽而他跪在地上,听掌门声音从上方传来:寄白石大逆不道,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阿弥陀佛。然后却是他低下头,看跪着的人朝他抬起脸:他惊悚地发现那正是奚青尘。此时一阵极其强烈的香味将他唤醒,他猛地坐起身。腰侧的伤口泛出奇痒,腿脚还残留着昨日长途旅行的酸痛,除此之外,仍是一个立刻就可以拔剑的人。剑果然在他手边,他立刻跳下床,冲到院中:“奚青尘,拔剑!” 奚青尘惊喜地从厨房探出头:“白石,你可算醒了!我请周大夫来看过,他老人家说你没有事,只是睡着了。为什么睡这么久,是路上不顺利吗?” 寄白石咬牙又重复了一遍:“奚青尘,拔剑!” “你等我一下。”奚青尘很自然地说,洗净了手,拍了拍身上的粉尘,然后走到院子里来。这不是当面对质的气氛,奚青尘注意力可能有一半都在蒸笼上,但寄白石已无法等到,或者去营造一个更凝重或者更合适的氛围了。他开了这个头,不能使之无疾而终,他只能强调第三遍:“奚青尘,拔剑!” 奚青尘叹道:“白石,我为什么要对你拔剑?” 寄白石冷笑道:“因为我不够格,是吗?我不够格,也未必会输给你!” 奚青尘:“等等。”他突然伸手拧了寄白石脸颊一下,寄白石猝不及防,只能怒目而视。“你是白石吧?不是在睡梦中被人附身了?受了什么内伤?不愧是暗陀罗,这剑很邪门啊。”他兀自沉思起来。“会不会是因为你那时醒着,听到了我跟师无畏说的话,觉得我真是无情无义,所以伤心了?你听我说啊白石,那是个误会,那当然都是假的,我事先跟他商量好了。而且你的剑并不差……” 寄白石打断他。“你去找师无畏了。” 奚青尘道:“凑巧而已。白石,我觉得他的剑……” 寄白石道:“因为他的剑?你当初救我,到底是为了我的剑,还是他的剑?” 他这话冲口而出,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可是覆水难收,他既已在冲动之下暴露了短处,便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奚青尘眼中的笑意变成了惊愕;很快这惊愕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恍然的空白。 “寄白石。”他声音很平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寄白石涩声道:“我的剑在你眼中已是一览无余。你也将得到你的剑,完成你的夙愿。我留在这里,已经无用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厨房里传出蒸汽顶动锅盖的嘶嘶声。那股香味越发浓烈,寄白石一天来滴水未进的胃部,却只感到一阵烦恶的痉挛。良久,奚青尘叹了一口气。 “白石。”他声调又回到那种老套的,温和的安抚,往常这都很有效,此刻却像油锅里溅落的水滴,只能更加激起寄白石的愤懑。“你觉得我利用你。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你为何这样妄自菲薄?白石,你和我不同。你是可以往更远处去的。” 寄白石见他卷着袖子,左臂上露出当初自己留下的那道剑痕,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那我就往更远处去。” “不是,白石,现在就走吗?”奚青尘有点慌神。“今天已经很晚了,至少再住一夜,把行李收拾一下吧?” “我有什么行李?”寄白石冷笑道。“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这样,”奚青尘想了想说。“今天有人送了我一尾新鲜的鲈鱼。而且桂花馒头马上就要出锅了,你至少可以带一点在路上吃……” “闭嘴!”寄白石忍无可忍地吼道。他夺门而出,一直跑到拴着小舟的破烂码头,方才回头张望;奚青尘没有追上来。他不再去想是否迁怒,或者错怪了奚青尘,他只感到近乎罪恶的松快。他知道那些渐渐黏附上来的,使他的剑在这一年里变得沉重的东西,如同船底固着的贝类,都被他在这一刹那摆脱了。 砰一声巨响,奚青尘如梦初醒冲到厨房里。不出所料,他在外面愣了太久,笼屉下水都熬干,锅底已经烧黑了。他手忙脚乱去掀盖,馒头全糊在笼布上,揭都揭不下来。他习惯性地要叫寄白石帮他收拾,一张口就觉得不对。他感到沮丧之极,干脆把这烂摊子都扔在那里眼不见为净,又洗了洗手,慢悠悠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拿起剑。 “人偶尔也应该在外面吃一次饭。”他想。 他闭上眼睛,习惯性地去勾勒那柄即将问世的剑;它现在应该是在炉中,还没有固定的形状,正因此,可以方便地驰骋他的想象。他每念及此,便感到一种轻微的,酒醉般的眩晕。他很珍惜这种来自妄想的快乐,反正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自此之后,他就没有任何借口了。但是现在剑也不能使他愉悦,他情不自禁开始思考一些更现实,也更扫兴的问题:寄白石要是抢先把船划走了,他怎么到江对面去呢? “总之先去看看再说。”他打定主意,就带上门。日未落而月已升,混杂的天光中间,前方远远的走来一个和尚。 奚青尘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那不是南亭。南亭身形高大,这个和尚却伛偻瘦弱,而且上了岁数,禅杖当拐棍拄着,整张脸皱缩得像个核桃。奚青尘向他低头致意,心中疑惑:岛上虽然有一座破败已久的寺院,除了南亭就没来过第二个和尚。 错身而过时,那和尚问他:“施主,请问这里可是奚长逐的住处?” 奚青尘停下步子。 “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啊,这贫僧知道。”那和尚说,语气很和蔼。“贫僧只是来访问他昔日住所,想看是否还能得遇有缘之人。施主是奚家后人?” 奚青尘低头看着腰间的剑。“此剑名为长逐。” 那和尚道:“原来如此。说来惭愧,贫僧出家,并不是因为大彻大悟。仅是因为荒唐半生,一阖眼,眼前便显出种种地狱变相。遂遁入空门,面壁十五载,以求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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