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许多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讲,镇南侯父子俩暗中利用河东灾情搅弄风云的事还是得处置。 过去镇南侯确实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于稳定南疆有过极大的贡献,是以楼远钧并没有立刻捋了他的爵位,只是削了他的实职并将他们父子俩幽禁于府中。 本来镇南侯长子可以继承个伯爵,但由于他参与了这次波及了大批受灾百姓的谋划之中,所以他现在已经没了承爵资格。 镇南侯长子得知朝廷的决议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他们当真在京师散播时疫,那就不是他们父子俩掉个脑袋可以了结的了。 幸好那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当夜父子俩在月下相对而坐,院中的积雪衬得月色越发清幽。 镇南侯长子问:“既然陛下没有收回爵位,那可不可以把爵位留给……陵游?” 镇南侯道:“他不会要。” 陵游的性格确实更像他母亲多一些,爱也分明,恨也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根本没打算认他们…… 现在就更不可能与他们相认了。 眼下楼远钧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考虑才对他们冷处理,日后肯定还是会清算到底。陵游那么聪明一个人,哪会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就这样吧。” 镇南侯仰头看着冷清的夜月许久,才喃喃说道。 就这样两不相扰吧。 …… 这场外人无从知晓的陈年旧事告一段落,陵游便提出自己该走了。 江从鱼又一次送他到城外,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不肯留下陪自己过年。 陵游道:“你老师不是马上要到了吗?就你们现在那黏糊劲,小心你老师看出端倪来。” 他也是受不了转眼间又跟热恋似的江从鱼和楼远钧,才来个眼不见为干净。 楼远钧不都把近几年的记忆给忘了吗?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江从鱼道:“以前老师都没看出来,这次肯定也不会发现的!” 陵游笑了笑,摆摆手说:“行了,送到城门口就好,别再送到长亭那儿了,免得我又走不了。” 江从鱼只能止步。 送走陵游后江从鱼独自归家,却见个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在江宅门前等着他回来。
第104章 来人身量高大,脸庞瘦削,皮肤由着经由常年日晒晒出来的麦色,那清俊的眉目叫江从鱼感觉有些熟悉,通身的气质却让他没法和记忆里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江从鱼犹豫着开口问:“你是……”他怕来的人是他幼时哪个朋友,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生怕自己伤了朋友的心。 来人微怔,没想到江从鱼认不出他来。他朝江从鱼长长一揖,恭敬说道:“小人曲云奚,见过永宁侯。” 经过这五年的磋磨,曲云奚清楚地意识到当年留他在上林苑,已是楼远钧看在东宫伴读情分上的极大恩赐。 他本就是罪人之后,楼远钧哪里会愿意再见到他?偏他看不清现实,还在妄想只要见到楼远钧便能唤起当年情谊,把江从鱼给比下去。 他拿什么和江从鱼比? 这几年曲云奚好几次想过要自我了断,却又一次次熬了过来,咬着牙在监工的故意折磨下完成那些时刻磨砺着他的身体与意志的苦役。 这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这次被召回京,曲云奚先是满心欢喜,接着被安置在驿馆下房里没日没夜地等待着,他就意识到楼远钧并不是要起用他。 好不容易再见到领他入京的差役,曲云奚才从对方口中问出下令让人找他回京的其实是江从鱼。 江从鱼已是万人瞩目的状元郎、时常出入宫闱的天子近臣,不再是什么乡下土包子,当年楼远钧能为江从鱼将他扔给恨他入骨的前上林丞磋磨,现在兴许也是因为江从鱼一句话才把他调回来。 楼远钧是不会想起他的。 所以只要江从鱼想不起他来,他就只能等到天荒地老。 他已经快二十六岁了,不能再这么一天天地枯等下去。哪怕是给他一个最低微的小吏当,他现在也愿意改过自新踏实做事。 曲云奚这一揖把腰弯得很深,江从鱼没让他起来,他便没起来,一直维持着谦恭行礼的姿势不动。 江从鱼微微错愕,没想到眼前此人居然是曲云奚,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堪称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惊异过后猛然回神,忙上前扶起曲云奚,说道:“你变了许多,我都没认出你来。” 算起来江从鱼当年也不过是在秋猎前见过曲云奚几面,那时候的曲云奚是尖锐的、刻薄的,张口就是什么他和楼远钧好不了多久。 他那时还在猜疑楼远钧的身份,担心着楼远钧以皇帝的身份与自己相恋能不能长久,听了曲云奚的话心里还是在意的。 好在楼远钧很快便把曲云奚送走了,他也就把这个对楼远钧而言不太重要的“故人”抛诸脑后。 眼前的曲云奚却很不一样,不仅是皮肤晒成了深色、人变得瘦高却结实有力,更是少了那份对旁人的轻蔑与对时运的不甘。 堪称是脱胎换骨。 不能怪他认不出来,就算是楼远钧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这是曲云奚。 瞧着还挺顺眼的。 说起来曲云奚当年也算是京师第一才子,能当得起第一之名而让旁人没有异议的,出身、相貌、才学恐怕都得是第一流才是。少了几年前的偏激与愤懑,他看起来自是俊朗非凡。 召回曲云奚的事还是楼远钧刚失去记忆时做出来的,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连江从鱼都没想起来他还让韩统领派人去干过这事儿。 想来曲云奚是等急了才来找自己。 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从鱼笑着招呼道:“进去再聊。” 江从鱼能感受到曲云奚的变化不是假的,对自己也再没有当初的敌意,他自然不会为难曲云奚。 绝对不是他好交朋友(尤其是长得好看的朋友)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其实挺好奇一个人在短短几年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曲云奚见江从鱼不仅没有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含笑邀自己进府,心中越发惭愧于自己几年前的傲慢与愚蠢。 难怪江从鱼能在御前站稳脚跟,还赢得了那么多人的喜爱,光是这豁达疏朗的气度便是旁人比不了的。 如果是正春风得意的自己,会轻易原谅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人吗? 他肯定不会的,他会任由那些想讨好自己的人把对方往死里磋磨,自己云淡风轻地笑看着对方苦苦求饶却无路可退的凄惨模样。 无须脏了自己的手,便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过得生不如死。 曲云奚跟着江从鱼入内,在江从鱼的邀请下落座,就见个高大俊秀的少年来给他们奉茶。他好奇地望过去,只听江从鱼问对方:“小九你回来了?你爹没事了吧?” 他记得小九前天告假归家去看望他生病的爹。 小九笑道:“就是最近下雪天冷,人老了身体受不住,吃了两剂温补的药后就好多了。” 事实上是骗他回去想把他的工钱攥在手里,说什么“父母在儿女不留私财”,实际上是想把他们的工钱扣去给兄长讨媳妇。他没听从,再家中住了一宿便回来了。 这些事他不想与江从鱼说,他能处理好,不必江从鱼替他操额外的心。 有时候在江从鱼身边待久了,都快忘记世间还有诸多险恶与算计,也快忘记人心偏起来能偏颇到什么程度。 有外客在,江从鱼也不好与小九说太多,只点着头道:“要是有什么事你便与吴伴伴说,到账上多支取些钱也无妨。” 小九恭恭敬敬应下,心里却更坚定了:绝不叫人白占江从鱼便宜。 江从鱼自己是个手松的,对身边的人大方得很,他们须得帮江从鱼捂紧钱袋子才行。该给的要给,不该给的一个铜板都不给! 小九有些警惕地看了眼坐在江从鱼对面的曲云奚,疑心这人是不是来找江从鱼混吃混喝的。他们府上可不留无用之人! 看这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应当不至于真来混吃混喝吧? 曲云奚对上小九那有些警惕的目光,端起面前的热茶饮了一口。 沁人肺腑的茶香溢满胸腔。 他已经许久没碰过这样的好茶盏了,更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江从鱼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能让他摆脱罪奴身份的机会。他丝毫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放下茶盏跪到了江从鱼脚边,郑重地向江从鱼磕了个头。 江从鱼没料到曲云奚会突然这么做,忙起身要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曲云奚没起身,坚持要跪在江从鱼身前。他诚挚地说道:“小人曾对侯爷口出狂言,罪该万死。侯爷愿意不计前嫌,小人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人愿留在侯爷身边效犬马之劳,以弥补当年的过错。”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曲云奚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足见他并非被这几年的苦役磋磨出了奴性,而是真心实意想要江从鱼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江从鱼本来以为曲云奚是想求自己带他去面圣,没想到曲云奚竟提出要留在他身边做事。 他沉吟起来。 当时楼远钧提出要召回曲云奚,估摸是怀着点看他会不会在意的想法,根本没打算真的起用曲云奚。想来曲云奚也是意识到他与楼远钧实在没什么“旧情”,才决定来求他给个差使。 无论做什么,总比回去一个恨不得弄死他的人手底下服苦役要强。 见曲云奚跪在自己脚边不起来,江从鱼终归还是心软了,点着头说道:“眼前正好有件要紧事得尽快办妥,你若是能协助小九把它办好便留下来吧。” 曲云奚心中微喜,仍跪在地上问:“不知有什么是小人能为侯爷做的?” 江从鱼有点不适应他这模样,只能顺嘴把事情给曲云奚讲了。 他准备把库房一些自己用不上的东西拿去拍卖,得来的善款让国子监的监生们带去帮河东灾民筹备明年开春的复耕。 最好是能抛砖引玉,让其他监生家里也拿出些东西来筹善款。 这事情要紧得很,须得在近几日抓紧办好。 这件事他会和戴洋一起出面,但他还要在翰林院当值,跑场地之类的琐事就只能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了。 曲云奚了解了江从鱼要做什么,便跟着比他要小上很多岁的小九走了,瞧着一点都没有屈居人下的不甘。 江从鱼暗自感慨:曲云奚这变化也太大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经苦难难成人”? 虽说把事情交待下去了,江从鱼自己也没闲着,径直去找戴洋商量此事。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这一聊便聊到傍晚,戴洋留江从鱼吃了晚饭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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