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舞听曲儿还不够,嘴里得嚼点东西才够滋味。嚼嘛,嚼穷人鄙事有甚么意思,自是要拿天上那遥不可及的明珠撕开慢尝。 一衙门官爷袒胸吃酒,摆阔着说:“老子同那季侯家住一条街,那小侯爷什么秉性,老子再清楚不过!” 他怀中红袖迎其兴,半掩朱唇笑道:“爷,那小侯爷生得那般姿色,若是到咱们这楼里寻欢,是被压还是压人呢?” “两头玩儿!”那衙门官爷由姐儿送进一口酒,捋了捋自个儿方蓄起的短胡,佯装老练道。 “两头玩?”身后一声朗笑飘来,“我这般攒劲儿?” 那吃作一双迷离眼的官爷还来不及回应,先隔着垂帘被风风火火一脚掀翻在地。那一脚踹得委实太狠,直叫七八条珠帘接连绷断,琉璃珠子滚了一地。 跑堂和护院闻声赶忙来劝,见着那惹事之人衣冠赫奕,便又赶忙止了步。 “你他娘的再敢乱嚼舌根,老子便把你胳膊腿卸了,卖去楼里给汉子压!!” 挨踹的官爷摔了个屁股墩子,只揉着厚肉怒不可遏地看向来人,眯眼瞧清后登时冷汗涔涔。 适才笑的和动脚的不是同一个,笑的还在笑,动手的倒是横眉怒目,左右像是还要再赏他临门一脚。 那抬脚的唤作许未焺,乃许太尉嫡长子,当朝皇后的亲侄儿。他生了对藏不住心绪的杏眼,平日里就是个弄性尚气狮子头,行事颇骄矜随心,再加上脾气火爆,那是轻易惹不得。 今儿碰上了他,算这官爷倒了大霉。 那官爷认出来人,不敢再豪横,只连滚带爬地跪着迭声谢罪。 “阿焺,消消火气儿,莫要惊扰了楼里的姐姐。”季徯秩虚虚扶住那险些往地上跌去的姐儿,又展臂将许未焺给揽了过来,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那飘洒玉瓣的台子,说,“那位姐姐歌喉真真是好!” “我训狗,你听歌儿!”许未焺怒气冲冲,“究竟哪个王八羔子设宴往勾栏里设!” “纨绔嘛,这样才够味儿!”季徯秩绕到后头去牵木在原地的二皇子魏盛熠,又说,“你想叫这些个世家败笔平日里头寻花问柳,这会儿却拉你到茶楼里清谈?可不是人人皆是阿戟那玉公子。” 许未焺火气还没褪,接道:“提到那狗屁的笑面夜叉我就来气。” 二人所言之人,乃长公主嫡子喻戟,今日这席他也该来,却被其以身子不适推了,说白不过是不乐意叫自个儿染上个逛青楼的泥点子。 跑堂的看准厢房,正要替这仨贵人掀帘,却被季徯秩抬手给拦了。季徯秩迟迟不收手,只静静站在外头,听内里吩呶。 “恁听说没,那余孽今儿也要来!” “嗳,晦气!凭啥同我们一桌!” “听是鬈发褐眼的,岂不是同我前些日子打的野狗一个模样?啧若非今日能见那小侯爷,老子早钻楚馆玩去了!” 那魏盛熠垂下一对棠梨眸子,只忙用手攥住了束起的鬈发,焦急地捋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捋得直? 季徯秩将身子略斜了过去,轻声细语:“你这是干甚?鬈发多漂亮呐。” 魏盛熠眼里盛着泪,连连把睫垂了不给他俩瞧。他听话,很快便松了手,哪知恍惚之间却听得耳畔一道嘶哑女声。 “熠儿,娘先行一步,你、你莫要叫娘等太久……” 枢成一十六年,蘅秦降书送至京城之日,他娘于冷宫之中自焚而亡,原是想将他一并带了去的,哪知却留了他匍匐于世。 俄顷那女人的声音散了去,魏盛熠通身抖如筛糠,又听耳边嘈杂。 “余孽!” “残渣!” “狗杂种!” 皮肉血骨不可复位,一纸和约岂能凌驾于万人性命之上?魏百姓的满腔怒火化作书墨千尺,讽言万句,将他寸寸凌迟。 太吵太吵,于是魏盛熠难耐地蹲下去蜷缩了身子。都说北境儿郎个个如狼如虎,他却好似隐鼠合该窥不得一丝光,栗栗危惧,望不见来日。 许未焺往他背上一锤,终于叫他清醒过来。 可刹那清醒又有何用,他一日含着蘅秦血便是一日不得解脱。 季徯秩自袖间取了块香帕替魏盛熠抹汗,说:“阿焺,你且带着盛熠先行回宫罢,皇上今儿为的是叫我认人,倒也不是非要叫你二位费心陪着。” 许未焺早已被厢中人话语作弄得黑了脸,听罢牵住魏盛熠便朝外头走。 *** 厢中正至酣边,那些个戏蝶游蜂甫一觑见季徯秩,便堆出个满面春风。 季徯秩姿容一等,又备受皇恩,自成了这缱都人人渴慕巴结的新贵。 金玉翡翠荡着便朝他拥来,他躲不及,只叫那些公子身上容臭把他熏得险些晕了,想着怕是御苑里头养的孔雀都没他们这般招摇。 起初他端着和气,由着他们胡来,叫这些乌衣子弟真把他当作了个骨头软的,谁料真要巴结起来,却是个挑剔的事儿精。 献宝的被季徯秩推开说“在下回去还要同佛爷作揖,这般俗物进府恐叫佛爷震怒”;献诗的又被其自揉前关,轻轻哼了声“字儿瞧多了好晕”。 这些个公子也没了法子,只能蔫了吧唧回了座,把斟酒的姐儿揽来把褪了鞋,耍起了金莲盏。 季徯秩当没瞧见,还笑着吃酒,半晌听得珠帘外头一人嗓音低沉,轻飘飘扔进来句: “来迟。” 厢房里边又闹起来,那些个纨绔欢喜迎上去,道: “嗳!这算什么,二爷您快些往里边坐!” 季徯秩听他嗓音觉着熟悉,片晌总算认出那人是昨夜车舆中轻狂的宋诀陵,于是掀起眼皮懒懒瞧了眼。 来者乌发如云,剑眉凤目,眼头鼻尖唇角皆是锋锐,然季徯秩一眼瞥去却没瞧见刀锋,原是因着满身寒气被他那上挑嘴角一举勾了个尽。 他并未多言,举手投足却已透了不少飞扬跋扈。 哦,原是把钝刀。 原来把那大漠硬骨镇北大将军的儿子放在这黄金堆里养,也是难逃庸碌。 好可惜。 季徯秩自顾想着。 这席间空位尤其多,那人偏拣了季徯秩身畔的位子,点了季徯秩左侧那位锦衣起来,说: “让让。” 那纨绔心下怨恼,却也不敢实打实地招惹宋诀陵,唯有不情不愿地把屁股往一旁挪了挪。 然那宋诀陵不请自来,虽总与季徯秩磨肩,到底没主动朝他问候一声,头回视线相撞说了声“呦”。 宋诀陵在席间坐下,只把背一软,整个身子便好似融成摊水,歪在了氍毹上头。他慵懒地以手支颐,矜贵的凤眸半阖着,竟较在座那些个搂着娇女的还更风流三分。 一公子见宋诀陵有气无力,揶揄道:“二爷,怎么一脸疲态,昨夜又偷香了不成?” 宋诀陵瞟他一眼,口吻寡薄:“我爹都没管这么宽,你问什么?” 那开口的纨绔脸上没光,倒也不敢回嘴,只好悻悻噤了声。 季徯秩侧目,自他腰间玉佩看至如画眉眼,正要移目,那宋诀陵却乜斜了眼瞧过来,恰巧同季徯秩撞上。季徯秩也不躲,只冲他笑着点了头。 宋诀陵放肆笑了笑,便扫过在座之人,问:“二殿下没来?” 有人应声答:“小侯爷说那位身体抱恙,先行回宫了。” “哦。”宋诀陵说,“难怪适才我上楼时碰上个秦人模样的魏人。” 那些个纨绔品出他言谈里的轻慢意思,相视一笑,争先恐后地开口说: “杂种嘛!哎呦,就是这般!” “不来好哇,省得脏了眼嘛!” 宋诀陵听着那些话笑起来,那季徯秩却从容地同一旁的公子论起玉石佛。 这二位擦肩而坐,彼此互不搭腔。 厢内贵妃椅上还歇着一深绯袍的年轻官儿,那人在袖窝里藏了一娇娘,正搂着人小憩。听闻席间热闹,这才一骨碌爬起来瞧了眼。 “小侯爷来啦?!” 季徯秩淡淡瞥他一眼,并不搭理。 那人名为付溪,从前也做过一阵子的太子伴读,后因私服五石散,被赶出了宫。其父为求公正自刎献国,他却半点不识他爹胸中大义。今儿已近及冠,却仍耽溺声色犬马,夜不着家。虽因其父恩荫得任大理寺少卿,却还不如他那豆蔻之年的亲妹妹那般知书达理。 那付溪踩靴下椅,酒入舌出,摇摇晃晃行至季徯秩身侧,垂下脸儿轻佻道: “许久未见呐,小侯爷!您那小脸儿生得可愈发对足了在下胃口。” 季徯秩抿了口酒,笑着没说话,垂了眸子等着听那登徒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有意思的。 付溪见他不反抗,更觉口干舌燥。他舔了唇皮,正欲张口,哪知那正动筷夹菜的宋诀陵遽然朗笑道: “怎么?少卿这是在怪自个儿的胎投得不好?” 席间哄笑一片,付溪骂了几声娘,也就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会儿沉湎淫逸,只念着要如何把那美人逗上一逗,再摸只香手来亲,哪有工夫理会宋诀陵? “二爷,我正同小侯爷说话呢,你可莫要吱声!万一吓着人家可怎么办?”那付溪说罢,趁手拎来一白瓷酒壶,眉尾略挑,同季徯秩说,“季小侯爷,在下见您这酒就快吃尽了,给您满上?” 季徯秩嗯了声。 想看戏,当然要点头。 那色胚子原先还装模作样地安分倒酒,半途双眼陡然一眯,手一抖,便欲将酒往季徯秩衣裳上泻,绘出一副温酒湿美人的香艳图来。 然那酒还未泄出一分,他却发觉手腕动弹不得,定睛一瞧原是被那小侯爷攥住了,力道大得叫他口呆目瞪。 “付少卿,醉了罢?”季徯秩捏住他的腕骨,稳稳当当地给自己斟满一杯,又劈手把他手里那壶夺去摆回桌上,“醉了可别执壶啊,伤着在下不妨事,伤着自个儿可怎么办?” 季徯秩说罢才放人,那付溪吃了痛,急着去揉自己那娇嫩的骨皮,只觉险些没碎了。然他自个儿受了莫大委屈,还没来得及嚎上俩嗓子,那罪魁祸首却先将眉蹙成楚楚八字,温声软语: “对不住啊,付大人!在下使惯了重弓,下手实在不知轻重。” 付溪无言,只恨不能翻个大白眼儿。倒是宋诀陵闻言把筷子搁了,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 “那弓多重呢?” “一石半。” “哈——”宋诀陵沉默了会儿,忽又冁然而笑,“了不起啊!” 一群纨绔面面相觑,到底不知那弓到底多重,只是见宋诀陵那副模样,明白应是很了不得,便皆拊掌恭维道: “厉害!小侯爷着实厉害!” 付溪把手腕旋了好久还是不大舒服,便将一把碎银撂桌上,闷声走了。 走了一名角,这出戏是唱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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