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晁蹲身从麻袋里抓了把草料喂给霜月白,说:“可在下听闻那二位皆在平州烂沟摸滚许久,这样也可称作高居九天吗?” “耽之和林大人,虽曾身处贱处,可他们心比天高。满眼皆是家国大义者,难能看清小家小情。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得他们眼里只剩了上位者。你说他俩纵然身处泥潭,看的亦是峰巅近处,怎么能不是高坐云端呢?改天者必高人,此乃徐林二人的自负之处。他们知晓百姓受苦,故而要换天,这是他们的因。可是百姓被魏家摧残已久,饱食尚不得,哪还能顾及改姓?”季徯秩叹道。 “那么如今常兄在震州边城里做的倒是很好!我们打那城而过时,在下见拥护他者多为庶民,可不得比那些欲|望颇盛的官爷诚心不少嘛!”宁晁交臂说。 “之安兄要民拥,等价便可;他要官拥,非用更重者相交换。”季徯秩蹭着腕子佛珠串,又说,“之安兄他呀,曾招惹震州恶霸史女婿,叫该州官给扣了个万万不能搭理的帽子。之安兄他力争民心,虽多是因着胸怀宽广,其间却也含了不少迫不得已。” “所以说……时来运转,有些事,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徯秩笑起来,“哎呀,我今儿怎么尽同你嚼这些虚的了。” 宁晁拍尽手上草屑,打开自个的行囊不知在翻找什么,说话时也没抬头:“侯爷从前虽好礼佛,却似乎并不虔诚。” “嗐,我今儿是真真怕了。” 宁晁闻言噤声不言,直待从包袱里翻出个盛满酽茶的水囊,递给了季徯秩,才说:“稷州最是意气风发的季侯爷,哪知怕呢?快快灌几口茶,醒醒神!这几日在下没见您阖眼,许是累了!再过七八日咱们便能赶到缱都城外,那时可真就没工夫供您休憩。” “我若不装出个怕事模样,不慎叫胸中意气冒出个尖儿,便要失了本心,叫那些个慈悲皆散去,通身扑在如何将那薛止道剔骨焚尸——!” 季徯秩盯着那城楼,泄了些许淡笑。 那宁晁瞧着那艳丽姿容却是不禁打了个抖。 “朝升,上马吧,这庙观无处供你我烧香,来日咱们给薛侯坟头上香不也顶好吗?”季徯秩又说。 “……侯爷您、今儿到底是恨不恨薛侯呢?”宁晁想不通,便问。 “我是觉着不恨,你觉着怎么样呢,你觉着我恨吗?你觉着我在借机寻仇吗?” 宁晁没回答,只又听季徯秩笑道:“江师叔可是要我杀他做了断呢!”
第181章 寒雨时 寒风扑打着枯木的弱枝,叫那些个枝条歪倒着压人。宁晁面上被它划开道细痕,冒了一星子血珠,却不过迎风甩了甩脑袋。 季徯秩替他拨开面侧尖枝,再叮嘱了句当心,便打马走远了。 宁晁顿步搔了搔伤口侧畔,愣愣盯了那人背影良久,方跃马而上,扬鞭跟了过去。 他骑马时心不在焉,想,这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较量活儿,自个终究做不来。 想着想着,手指忽而摸上肩头,又无端端地担忧背上刺青有一朝会全叫刀剑所洗。 将近晌午饭点,道旁村坞上头飘起袅袅炊烟。他望了望,搓着手哈出口白气,说:“好想回北疆啊……” *** 魏·鼎西 柳契深同敌军纠缠,为释李营后撤提供了充足时间。城中民早早便南下避战,今儿仍须撤离者无非李家兵将。 李迹常的赤红马跑出这边城时,城中的粮草已是该搬的搬,地里长着的,也叫烈火给烧尽了。 杨亦信正立在那焦黑的土地上,战靴在土中拨弄半晌,却只见些未烧尽的草根。 ——城里连粗粮都不剩,甭提好吃好喝犒劳将士。 杨亦信叹了口气,回身去问候麾下亲信,哪知会他们个个面目憔悴,已是几日未歇。他的喉头不由得哽了半晌。 他不忍再打扰,索性攥紧拳头挪了地儿。他挤进一圈吵嚷着要造反的人丛当中,安抚说: “弟兄们,军粮已唤西边的火兵加急送来……今夕城中火已然扑灭,姑且先去寻个好屋歇歇脚,取暖用的炭火顷刻我会差人送去。天寒,可别冻着了!——大家伙都散了罢!” 那些草莽汉哪里听得这话,只叫怒火烧了脸,若非那些个虎背熊腰的秦兵正候在一旁,叫他们不敢轻易则声,他们定要大闹一通。 “朝满。”格图招手要他过来。 “老将军。” 杨亦信小跑着过去,站定后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俨然个不识事的黄毛小子。 “你抬起头来。”格图说着,粗手握住他的双臂,“如今我们占了上风,在此处歇停,若叫敌军召来援手,我们可要吃大亏!” 杨亦信眼眉微皱,说:“可此战我军虽说得胜,士气却很低迷,我是想……” 格图不容他再说,厚掌不耐地在剑柄上滑动,他道:“朝满,你当时不该空口许诺。” 格图这是在说杨亦信前些日子攻城门时脱口而出的办宴豪言。 “可是老将军,您也知这烽谢营当中将士多数曾为阶下囚,其中心怀苦衷者自然是有,可多数还是分外自私之徒,那是若无犒劳奖赏,定然摆不出劲头!” 格图摇头,他说:“朝满,我年方十六便领兵打仗,也曾以为若要鼓舞士气,非犒赏不可。可是不对,长生天以落红自肥要我们明白,万物皆如石潭之中的清水一般流动,有得即有失。今儿你给将士奖赏是叫他们‘得’。可是你忘了‘失’比‘得’更叫人怖惧。世上人不一定渴求钱财亦或美餐,唯有一事叫多数人执着认作‘不可失’,那便是‘命’!” 杨亦信愕然,老格图却照旧云淡风轻: “你必须将他们的‘不可失’握在手心,才能驱使他们。”格图回身,指向军阵后头那些个拉弓的将士,又说,“看见秦军后排那些个弓手了吗?他们的箭从不射向敌军,他们的箭从来射向的都是自己人的心脏。” 猎猎沙风卷来,叫战甲红缨飘扬不停。 杨亦信掐着掌心:“如今烽谢营已来不及安插弓手布此阵……” 格图仰天大笑:“朝满啊,用不着布阵!你眼前的这些个秦兵可不就是你们烽谢营列后的弓手?朝满,我给你当受箭的盾,去承受那群卑劣者刺来的矛。朝满,你去同他们说,我勒令你进军,否则……” 杨亦信眼底浮上一丝苦笑,他接过格图的话,说:“……杀无赦!” *** 边城破了,李家军沿道跑回首城。 李迹常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歇坐在城墙上,任由黄沙给他的银甲覆上灰蒙的土黄。 他生性乐观,从来乐呵不知愁,若是当了宰相也是个肚里能撑船的。然他今夕饱尝苦痛,稍得清闲,心里头便又要嚼起故人旧事,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嚼啊嚼,想到被逼服五石散的沈长思的眼睛,思索那轮桃花白月的消亡,是否与自个经久贪慕有关,是不是他若不曾向老天许愿师门重逢,今儿沈长思还能活在这九道十六州的某一处? 他想啊想,想到沈长思的泪水,还想到柳契深冷冽的诀别。 心脏漏出的口子灌满了刮来的黄沙,他不知道要如何同江临言交代,今儿更是连辛庄明的眼也不敢瞧。 他是怕自个儿将心中的自责化作怨愤,烧死他那无辜的师侄。 他锁眉搓了把脸,在来往巡城兵士脚步声中掩住了沉重叹息。 恰是这时,城外斥候飞马,急急高喝:“报——那杨亦信今儿令其麾下人马重整兵甲,要不休再战!” 李迹常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吩咐诸将:“传我号令,全营戒备,即刻备战!” 那些将军倦容难掩,立那儿踟蹰半晌,却始终道不出一句“可是”,只好耷拉了脑袋去传令。 “……等等,”李迹常留住一将领,说,“去寻个踏实人把辛庄明随着城中百姓一道往南边送。” 哪知他话音方尽,城楼之下便有一人冲他嘶吼:“老子才不走!老子要留这砍秦兵!” 见那人态度梆硬,李迹常难免也生了些火气,幸而他火气向来烧不旺,闻言只冷冷俯视底头那人,用极淡的口气说:“我是你师伯。” “老子也没做你的师侄多久,你凭什么管我?!” “这儿是李家封地,由不得你胡来!”李迹常略有扬声。 “我胡来?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大狗眼看!胡来的根本就是你!——沈长思他带我来鼎州为的是叫我杀敌!他要我不耽于私情,你却因着私情要把我送走!绝无可能!” “随你!”李迹常气急败坏,只收回探出城墙的脑袋,冲上头诸人放了狠话,“你们来日都甭管他,让他爱干嘛干嘛去!” 李迹常闷声又恼了半晌,忽而把他副将姜瑜点出来,说:“你去安排安排,叫那辛庄明跟着你走。来日打仗他若是碍事,你就把他脑袋削下来埋沙里头!” 姜瑜摇脑袋,叹他们世子爷还是心太软。 他斜眼瞥了瞥下头那眉横气戾的崽子,吹了个口哨说:“欸!庄明小弟,听到世子爷适才说啥了没?他要你来日跟着你姜哥哥我走,咱哥俩在一块儿好好干啊!” 李迹常听他说完,又扶了城墙上头的墩子,恹恹看向下头那乖忤不顺的师侄,却蓦见有匹劲马驮着个老将前来。 他瞪目,微微张口,洪钟似的呼喊便从他浑身蚁爬似的兴奋中剥离出来: “宋老将军——!” 那一声雷霆般沸腾了烽谢营的血液,曾被封作镇北大将军的宋易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什么大将军,多少年的前尘,你们这些小子还这般的记挂!” 他大大咧咧地揽住下头那冲天怒视的辛庄明,又说:“这是哪家小子?多大了?嗳,这体格真是不错!” 李迹常含着话不肯认,姜瑜便说:“回大将军,那位是沈大将军的首徒,咱们世子爷的贤侄!” “噢!那沈家长公子的大徒弟就是这小子!” 宋易端量辛庄明半歇,又犯了老毛病,他将那人通身敲打一番,连夸了几声“好”,良久才像记起正事,他说:“李小子,若非林大人唤我来给你们添把火,我这文还真不敢跑这儿献丑!——你们如今打的是谁呢?” 李迹常清楚宋易与格图之间的过节不小,却还是戆直说去:“蘅秦老将格图与杨亦信。” 宋易眉间一动,说:“哦?那老东西还活着呢?嗐,活着就活着罢!那人可是个老疯子,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不同他打,我替你们清路障!” “如今薛止道放秦兵入关,东北大张口,情势恐怕也很危急,您怎么不去那儿支援呢?” “你们这儿的消息委实闭塞!人薛止道过了燕家那关,单是扣下了他们苌燕营的头子,余下燕家军得了释放,都跑东北支援去了。”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24 首页 上一页 2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