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巍弘帝的病眸遽然瞪大,那囿于深宫的蘅秦狼崽在他的冷落之下究竟变作了何物? ----- “春意阑珊酒病寥,山家谷雨早茶收。【1】”柳契深坐在窗前慢悠悠地吟。 江临言闻言却眦笑一声,嘲弄道:“得了罢,这么北的地儿,哪来的茶?要看茶啊,平州……” 柳契深和温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瞧他,他却敛睫吹起口哨来。柳契深倒还识趣,知道江临言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无用,便没开口。偏偏那温话少却戆直,来了一句: “你竟还闯荡过南边么?” “这、嗐我从话本里瞎看的,一时嘴快罢了!” 温虽知他在扯谎,但到底没刨根问下去。 江临言的话匣子本就难关,没一会儿又道:“你俩几时下山?” “明早……倒是你,真不走?”柳契深缓声道。 留山。 他们仨说得隐晦,但哪里有留山当隐者这般好事儿,不过雅称下山坐牢罢。 “容我再考虑考虑……欸温!听说九寻昨儿在你屋前跪了半宿,你那地儿本就风水不好,待一阵子都冻得人发慌,你还不叫那孩子进屋?!这是因着啥事儿啊?” 这回轮到温逃话了,他半阖了眸子,脑海之中少年那阐明心意之言仿若吞天巨浪,好似下一秒便要将崖石打得破碎支离。 柳契深闷了口酒,叹了口气:“你也不说是罢?难得聚一块儿吃酒,你们倒是啥也不说。成罢,这山上仅有我一人坦荡!” ----- 季徯秩承着浩荡隆恩,方迈下序清山的石阶便有一老太监迎了上来,那人挂着张哭脸儿,道:“咱家今儿奉旨接送小侯爷入宫,皇……” “公公莫要多言,快些送我进宫罢!” 自打听闻巍弘帝大渐,季徯秩一颗心都仿若悬于刀锋,今儿竟比那太监还急些,不待他摆下马凳子,自个儿先行掀了帘,一步登了车。 “走罢。”季徯秩催促。 宋诀陵瞧着轩窗之中季徯秩那因忧惧而发白的脸儿,冷笑自喉间泄出,只将包袱抛给那方及十四的家仆栾壹,翻身上了马。 “公子这又是在跟谁怄气呢?”那人问他。 “狗。” 栾壹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公子这是越大,越叫栾壹不知您心里想什么了,跟只畜生有啥过不去的?” 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扬鞭长驱而去。栾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后头跑,只是不停念着: “公子欸,您慢点,当心摔了!” 这两匹马惊着了季徯秩所乘的马车,随车而来的小太监掀起轿帘,尖声骂道: “啐!哪家不识规矩的儿郎,竟敢惊了皇上遣来的车马!” 适才哭丧着个脸的老太监往车外一瞥,登即横眉怒目起来,胖手一抬便赏了那小太监一记耳光。 这耳光很是响,响得外头的宋诀陵也能听得着。 那老太监将眼珠子往轩窗外转了转,随即挪回来,训斥道:“你这狗奴才竟不识半点规矩!宋公子也是你可轻慢的么?” 小太监捂着脸,垂着头不敢吱声。 那老太监抬手又要打,彼时季徯秩正撑着脸儿听鸟鸣,见状恹恹道: “吵呢!” 那老太监浑身抖若筛糠,只赶忙把手收了回来请罪连连。 车舆赶了几日,这才到了宫里。季徯秩顾不得一干宫人的问候,方卸去身上佩剑便径自打皇上寝宫而去。还未等殿外候着的太监宣完,季徯秩已“扑通”一声跪在了龙床前。 “皇叔,阿溟迟迟未能前来探望,该罚!” 只听床帐里的那人闷哼一声,颤颤巍巍伸出只手来,那只手探入季徯秩的墨发之中,自瘦颈之中泄出一声闷哑的笑,他道: “是朕要你去,你无错。” 那双浊眼自帘缝中略窥季徯秩一眼,勉强笑道:“长这般大了?” 季徯秩垂着眸只强压胸中苦涩,道: “皇叔,您曾言要看阿溟跃马护疆,今朝竟要食言么?” 季徯秩死命吞下堵住喉口的顽石,轻捋着那床帐里渗出的一缕枯发,想不通一个初逢大衍之年的人儿怎会朝夕白头。 “食言么?朕倒也不愿,奈何苍天无眼呐!等朕哪天吐出最后一缕气,有你念着朕,倒也不觉着死不瞑目了。”巍弘帝放轻了声,“不过阿溟,你记住,无论来日坐上这皇位者何许人也,你只管踏实守住了西疆,切莫再贪恋这京城声色。世人皆道‘京城无夜’,原是道此地繁华,只怕再过些日子,这缱都将被刀光所映亮。” 季徯秩含住了委屈,连连道:“皇叔,阿溟听话。” 巍弘帝握着季徯秩的手,却好似抚摸着季惟的命门,他阖眼痛苦道: “旧泉在泥潭里翻滚,新兽在金笼里窥视,四疆最不缺的就是猛禽。阿溟,你走武举这条路,讨不得内外一人欢心。朕有时可真悔,当初怎就纵你习武去了呢?” 季徯秩紧紧握着巍弘帝的手,偷偷地咽下泪去。 “阿溟,”巍弘帝唤了那么一声,蓦地又沉默下去,半天才用舌顶出一句,“你听朕的,莫要去鼎州,保住命来!” 这话,季徯秩到最后也没应。 ----- 魏千平受巍弘帝传唤,此刻还在殿外侯着。他拖着副败躯陪着季徯秩耗,倒是不愠不恼,候久了便抬眸盯着枝上新生的蕊,捧着手炉,喃喃自语道: “到底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2】’……” 又候了半晌,那季小侯爷才忍泪出殿,魏千平含着抹笑,待他近了便顺手将那手炉塞进他手里,道: “阿溟,天冷,暖暖身子罢!” 季徯秩适才滴泪未落,此时方闻太子声泪又往眼眶里蓄,只是那些个不合礼法的亲昵被他化淡,变作了分外生疏的一句“多谢太子殿下”。 魏千平知晓他今儿是有意同自己拉开距离,便拍了他的肩进殿去了。 巍弘帝仍于龙榻上半敛眸子,却是摘了适才柔情,不待魏千平调整好跪姿,已怒斥出声: “这江山朕早晚便要传给你,然而这才几天,群臣乱吠!你堂堂一个当朝太子,竟然镇不住一群狗?!朕既叫你这病柴当了太子,就没想过要其他儿子从中分一杯羹!只会使明刀,早晚会被暗枪捅死!咳——” 巍弘帝咳得肝肺欲裂,却是丝毫不觉痛,只压下喉间难抑的痒,勒令道: “给朕去查、查!把那魏盛熠的走狗统统挖出来!若仍是不行便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砍了魏盛熠的脑袋? 巍弘帝心狠手辣,对于残杀同胞尚且眼也不眨,对于亲生骨肉自也不会吝啬丝毫。 然魏千平乃道德仁义陶冶出的圣人,他听罢那话,指间皆是颤的,片晌只觉一口血自喉管攀了上来,他蹙眉咽了,垂头领命道: “儿臣必当谨遵父皇口谕!”
第012章 凤飞去 缱都·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朱红墙内却颇不安宁。 方正午,那御前老太监便疾行出了皇帝寝宫。几行泪泼下,他吊着嗓哭喊: “陛下、陛下驾崩咯——” 一呼百叹,龙驭宾天的消息登时如江潮般自京城涌出,刹那灌满十六州的大街小巷。 一月后,东宫里头茶香氤氲,只是正厅里头坐着的三位皆是闷声不言。直待进来个探子于太子魏千平耳边告禀几声,那中书令段青玱这才开口: “如何?” 魏千平苦笑着摇头:“没有半点风声。” 吉日已定,眼瞅着新帝登基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京城却平静得不像话。 群臣之中有乐见疯帝早逝忍着没喜开颜外的,亦有闻丧而郁结于心堪堪呕出血来的,却不知怎的都像个看戏的袖了手,冷眼觑着世事变迁。 太忠不是好事,太逆亦然。忠极拜高官持厚禄,不过像宋易、季惟那般早晚因猜忌而失了势又伤了心;然逆极则下死狱诛九族,如鼎州谢氏那般,在这土地上被抹去了影儿。 如今天下易主,成王败寇,忠者没护好其主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史册上的佞臣;逆者将他主扶上九天,自就化作了汗青上的一缕忠魂。 如此扭转乾坤的好时机,时局怎会静若死水?更为怪异的是南北两疆也无一国借此大乱之风出兵扰境。 静,太静了。 魏千平将茶盏搁下,又道:“二弟他啊,寝饭之外便只剩了下棋作诗诸类闲事。” 乱世当头无人言,诸臣皆敛目,余孽亦无声。 蘅秦人是凶悍,可魏盛熠除了身量高些,瞧不出半点大漠狼性。 蘅秦人是善武,可魏盛熠射的御两艺较魏千平那病秧子还更逊色许多,窝囊到院里树枝折了都恨不得战栗失色半炷香。 怎会这般的安静? 是杞人忧天,还是鼠目寸光?魏千平蹙着眉,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 “且将盯着二弟的探子皆撤回来罢!”魏千平吩咐道。 那方吃下一口茶的太子太傅史昀闻言赶忙劝阻: “殿下,敌暗我明呐!今朝那魏盛熠居于深宫已是个不小的祸端,更别提不久后便要封王分府!” 魏千平抬指示意史昀噤声,揉松了眉心道:“敌暗我明么?也罢……且随他们去罢!既然见不着鼠,难不成还要本宫盼着于混乱中碰巧踩着鼠尾么?” 他停顿须臾,又道:“太傅,本宫自幼同您学习治国之术。然本宫来日践祚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实在不愿醉心于手足相残!——这些时日劳您费心。” 此番话叫那自认精明的史昀脸色陡然一变,只抬了那干瘦枯指颤着指向他,恨铁不成钢道: “你、妇人之仁!” 史昀说罢甩袖出殿,自顾呢喃道:“孺子不可教也!” 见那腐儒气得吹胡子瞪眼,段青玱将不合时宜的笑藏在须下,只挑了白眉,干咳一声道: “殿下有主见自然是好事,然微臣虽不如史太傅那般对二殿下抱有过多成见,但为叫舟行平稳,二殿下还是仍旧派人瞧着罢!否则待那位来日封王立府,那时再想管束他,只怕鞭长莫及!” 魏千平不好薄了段青玱这三朝元老的面,只得低声应允。 ----- 十月吉日至,魏千平登坛受禅,祭祀魏家宗社。甫清晨,文武百官便已齐聚午门,只是个个面色凝重,皆不似盼望新王登基模样。 仪仗队已开路,魏千平随着轿来。万寸金丝绣进龙袍压着他的脊梁,冕冠之下的珠玉旒半掩住他苍白的脸儿,本该玉立若松的新帝,足尖方落地却是迎着众人咳弯了腰。 青砖之上,群臣多数蹙了眉头,只断定是天命使然,眼前弱骨定然撑不起魏百年社稷。大典循礼而行,只是这回段青玱替了礼部诸人亲自为魏千平捧上传国玉玺。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24 首页 上一页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