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殷无峥从门外进来,凤栩见他衣袂湿了,往外张望了下,才发觉外头下起了细雨。 “下雨了。”凤栩借烛火微光看见窗外细如丝的雨,“外边凉么?” 殷无峥已褪去了沾湿的外袍,“早过了立秋,夜里落雨难免凉些,别坐在窗边了。” 凤栩却没起来,他转过身瞧着殷无峥,看似平静,可眼中却分明翻涌着某种犹如墨色浓雾般地阴沉情绪。 “殷无峥,天子也不能事事顺心。”凤栩轻声,“古往今来多少天子身不由己,当年父皇母后、兄长嫂嫂都是恩爱夫妻,臣听命于天子,却又威胁着天子,一局棋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会是谁。”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殷无峥与庄廷敬联手下得这盘棋,已经越来越大了。 殷无峥静默了须臾,并未答话,而是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了卷起来的纸,在凤栩面前的小几上铺开。 凤栩低眸瞧去,蓦地愣住了。 那纸上是两件画工精细的红袍,制式相似,绣以腾龙金凤、各式祥瑞,还有拆分画出的细节,层层精美,凤栩认得出来,那是大婚时的衣裳。 “这是……”凤栩掌心沁出了细汗。 “阿栩。”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我说过要娶你,旁的我不在乎,做皇帝也正是为了顺自己心意,能否彪炳千载后世传颂都不要紧,我要走的路,谁敢拦我,就杀了谁。” 殷无峥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再狂妄不过的话。 做皇帝就是为了要事事顺心,他如今只想要小凤凰活得安稳,与他成婚,别说是后世评说,就是活着的人他也不在乎。 凤栩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扑进了殷无峥怀里。 他不怀疑殷无峥的真心,只是有些害怕,表面上还算安宁的朝安城,就如同这场毫无声息的小雨,或许等到被发现时,外头已经积了许多的水。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蠢蠢欲动,他们的野心与贪婪就像蛛丝一样交织,曾经那蛛丝结成的网将整个王朝遮得不见天日,凤栩从前不畏死,可在一次又一次熬过长醉欢的折磨后,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更害怕最终与殷无峥也会落得不得善终的结局。 “阿栩,不要怕。”殷无峥最明白他。 宁康帝夫妻与太子凤瑜的死一直是凤栩心中最碰不得的痛处,也是殷无峥永远没法为他解开的心结,死者不能复生,越是无可挽回,越是痛彻心扉。 凤栩以为自己可以释然,但当威胁重新出现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至亲的场景,惨烈染血的尸首死气沉沉,狰狞可怖。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有些颤,“你做得没错,那些人,都该死。” 或许他们并未参与当年那场宫变,却也都是冷眼旁观等着皇权衰落后从中讨了好处的,即便是没有这次,一旦被这些恶犬嗅着机会,他们还是会疯狗抢食般一拥而上。 “端看他们有多大胆子,又能做到哪一步了。”殷无峥揉了揉凤栩的后颈,“放心,这次先一步布局的可是我们。” 当年宋承观做了头狼,带着世家掀翻了大启皇权,但如今的头狼…… 庄廷敬将封死的信封交给了形如鬼魅般的黑衣人,无比郑重地嘱咐:“交给陛下。” 宫中得来的情报,都是从庄氏传去的,就以陛下身边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为路子,那些来庄府美名其曰为“庄大人而不平”的心怀不轨之人,早已被他们认准的头狼当成了要狩猎的猎物。 棋局之上瞬息万变,但提前布局之人胜算无疑更大。
第100章 效仿 庄氏父子罢朝,为之求情者亦遭驳斥,群臣怨气不小。 凤栩却不以为意,哪怕是那些所谓的忠臣清官,他们自觉委屈,以为殷无峥不念旧情,可皇帝也只不过是不喜他们插手后宫事罢了,天子家务事,不娶他们的女儿,便要罢朝请命搅和得满城风雨,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让江山不得安宁? 谁对谁错,怎不自己回头想想。 凤栩甚少去尚书省瞧那些官员的脸色,他这个旧主终究还是与大霄朝堂格格不入,但不妨事,待万事了结,庄氏这颗棋子就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但他有了新的事做——尚衣局。 内侍省原归礼部管辖,但自从周福成了内侍省总管,朝中官员便再难对内侍省指手画脚,有周福随行,凤栩日日都来尚衣局看瞧婚服进程,他缠着殷无峥要与他相好,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能光明正大地成婚。 世俗是把刀,悬在所有人的颈后。 无论前朝如何腥风血雨,后宫的绣娘对靖王都十分恭敬,尤其是在发现靖王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跋扈张狂,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瞧,还叫身边伺候的人给绣娘们备了茶点,目光分明频频落在那还未绣成的花样上,到了时辰还平静地嘱咐:“不急用,也无需赶工,都歇着吧。” 他往往如此,不见骄狂。 当年能肆无忌惮是因不知事,如今偶尔狂妄也是凤栩照着往日自己的模样学来的,哪怕封号仍是靖王,但凤栩骨子里仍是隐忍疯魔的大启旧主。 从尚衣局出来后,周福说:“倘若不赶工,只怕要到年底了。” “就当好事多磨了。”凤栩笑了笑,“五年我都等了,不差这五个月。” 天子成婚琐事冗杂,而长醉欢眼下发作时间不定,他熬了这些年才得来的圆满,凤栩总要要再圆满些。 他是一根绷紧的弦,生怕自己会在某一刹那断裂。 即便是周福都看得出,凤栩在期待,所以日日来尚衣局,可他又畏惧,于是耐着性子等了下来,两人走在宫闱中,凤栩远远瞧见身着武将官袍的男子迎面而来,他并未在意,那人却站到了自己面前。 周福立刻挡在凤栩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冷声:“周绍都统,宫闱之中,见了靖王殿下还不行礼?” 周绍,凤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也就是说在他还是大启靖王的时候,周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先前清理宋党时,周绍也不在其中,但周福唤他都统,应当出身四大营。 在凤栩沉思之际,面容冷硬的周绍缓缓俯身,“末将周绍。” 凤栩直白相问,“周都统有事?” 周绍唇动了动,却又没开口。 凤栩有些不耐地蹙眉,便想要绕开他,却听见周绍低声问了句:“您不记得小人了?” 凤栩有些莫名其妙,这朝安城的官员多如牛毛,前朝旧朝混在一起,他哪能人人都晓得,何况他对周绍的确没有一丝印象,长醉欢固然影响了他的记忆,甚至偶尔分不清虚妄与现实,但对周绍,确实是一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本王应当认识你?”凤栩反问。 周绍硬朗且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僵了一瞬,在须臾间的微顿之后,周绍又俯身行礼,沉声道:“宁康年间宫中值守,周绍。” 宫中侍卫有官职在身的都是世家子,皆出身于四大营,而周绍倘若只是个小小值守,想来不是寻常布衣,而是寒门之子。 可他特意提起了宁康年间,参拜的又是靖王,凤栩摸不清周绍的意图,瞧了他片刻后,才轻声说:“如今既已是都统,也算高升,你去罢。” 周绍却站在原地没动,直直地盯着凤栩,那眼神极为复杂。 凤栩微微眯眸,终于露出几分阴冷的戾色,“怎么?” “陛下。”他这么唤。 周绍沉默而倔强地望着他,不肯让路,也不说话。 凤栩在这执拗中终于迟迟地品出了些什么,而最后这一声陛下将他的猜测坐实。 前朝的天子与旧臣,如今一个是新朝的靖王,一个在新朝高升为官,可周绍执着地站在这里,他说自己是宁康年间的值守,却没提及如今的官职,连自称都是小人而非末将,开口唤凤栩,唤的是陛下。 凭这一点,新君能杀他千万次。 在良久的沉默中,凤栩终于开口:“往事已矣。” 大启的消亡已城定局,就如殷无峥所说,大启腐朽,沉疴根深蒂固,即便是太子凤瑜都难以力挽狂澜,事到如今,再提旧日也无意义。 “你是大霄的都统,不要忘了,如今的前程,是何人予你,而我也不过是个亡国之君而已,如今,是大霄的靖王。”凤栩叹了口气,他绕开了仍旧直挺挺站在原处的周绍。 而身后的周绍忽然说:“可你是大启的皇室,你永远都是凤氏人,是大启的皇帝,不是靖王。” 凤栩没作声。 走出一段距离后,凤栩望向远处,又低叹:“江山啊。” 他本以为不会有人再留恋旧朝,可那又怎样,再惦念也只能回首张望而已。 周福沉默。 凤栩却突然说:“让殷无峥注意点他吧。” 周福愕然,“您……” “有点奇怪。”凤栩低声,“我不识得此人,也查一查周绍的底细,殷无峥重用他,他却来我面前表忠心,我与殷无峥的关系朝野人尽皆知,如今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倘若无事自然是好,可倘若……” 即便周绍表现得有多惦念旧朝,可旧朝他不得重用也是事实,一个人与过去纠缠不清定然有缘由,新朝做了都统的周绍究竟在放不下什么? “靖王殿下。”周福总是忍不住对这位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小王爷刮目相看,他俯首道:“此人的底细奴才知道一些,宁康年间此人家中已然没落,是开罪了彼时的陈尚书,此人也郁郁不得志良久,宋党没少磋磨他,也正因此,陛下才提拔了此人,只不过他与殿下究竟有什么纠葛,却是没查出来。” 凤栩又顿住。 是了,殷无峥敢用的人,早已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而周福可不就是替他做这些事的人。 但连周福都没查出来他们曾经有什么过往,凤栩便更笃定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他与周绍原本就没什么旧交。 “去庄氏的官员中,可有他?”凤栩又问。 周福摇摇头,“没有,周绍一直安分,且为人刚正,性子似乎也孤僻,与朝臣之间关系也淡,文臣武将都没有他相熟之人。” 这样的人皇帝用起来再顺手不过,更何况殷无峥正是用人之际,提拔了周绍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是周福,也是今日才发现周绍竟然还有别的心思。 难得有还在眷恋旧朝的臣,凤栩自己也没能从覆灭的旧朝抽身,他实在不愿将周绍往不堪之处去想。 . 朝安城中的文人私下集会甚多,犹爱议政,当年他们便没少做诗明嘲暗讽地骂卫皇后,分明是读书之人,字里行间却恶毒至极,如今他们笔下的自然就是不顾旧臣情意宠信男妾的殷无峥,与不顾亡国之痛以色侍君的凤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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