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什么?” 晏颂清冷冷肃肃地站在下方,晏家是最早投诚于殷无峥的,在他还是西梁王送到朝安城的质子时。殷无峥从来不是狼狈的犬,即使最落魄时,他也留有退路。 晏颂清一直以为,晏家是殷无峥的退路。 他不是凤栩那样无能的草包,他是殷无峥的后盾,他一直在西梁等,等殷无峥回来,等他君临天下,可等到这一日后,殷无峥竟然留下了凤栩那个最该死的人,甚至将他收做了禁脔。 晏颂清不甘心。 “寻霜是朕的人。”殷无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晏颂清微愣,顿觉荒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是因为凤栩?” 殷无峥不答,而是抬眸瞧向晏颂清,晏颂清被他沉默而冷冽的气势压制,他咬紧牙关,沉声道:“凤栩是前朝旧主,那奴才称他为主,岂非谋逆?!臣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殷无峥慢条斯理地重复过这四个字,目光漠然,“何谓天子?” 晏颂清张了张口,一时答不上来。 殷无峥步步紧逼,又问:“何谓天子?!” 晏颂清因这诘问而惊骇得退了半步,随即便冒出了冷汗,他一直以为殷无峥坐上如今这个位子,不该忘了他们这些人的恩,可他却忘了从龙只是功绩,而非恩德,天子最忌臣子僭越,殷无峥的怒火并非因凤栩而起,是因他犯了忌讳! 大忌! 想通这一点后晏颂清却莫名松了口气,至少殷无峥不是在为凤栩向他发难。 “臣知罪。”晏颂清咬牙跪了下去。 他不想与殷无峥撕破脸,从西梁到朝安……他一路走来,不能就这么败了。 但偏偏殷无峥的下一句话便是:“凤栩的事,朕自有打算,别做多余的事。” 有一点晏颂清猜得没错,他的确犯了大忌,但殷无峥的问责也有私心,晏颂清私自对来求见他的寻霜动了刑,若非他心中不安去了趟明心殿,凤栩的死活就不一定了。 “……是。”晏颂清艰难地应下,却终究不甘心,他苦笑道:“臣还以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毕竟凤栩是如何死缠烂打了三年,他远在西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殷无峥应当是厌烦凤栩的。 可偏偏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殷无峥皱了皱眉,周福却在此时匆匆进门。 “陛下。”周福俯身急忙道,“庄大人带着人回来了,正要向陛下复命。” 殷无峥派庄慕青去查太子凤瑜的妻儿,下令暗访,不可声张,先将人带回朝安,却没想到庄慕青动作这么快。 “让他进来。”殷无峥说,又对晏颂清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明心殿内,终于缓过来点儿的凤栩脸色依旧苍白,他神色平静地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问:“寻霜呢?”
第11章 烈焰 寻霜伤重被挪出了明心殿,伺候凤栩的就成了先前院子里的杂役太监允乐,从他口中,凤栩得知寻霜去求见殷无峥路上被晏颂清截胡后打残送回来的经过。 “晏家啊。”凤栩若有所思。 西梁武将世家,晏颂清是晏家独子,晏家父子战功赫赫,晏颂清素有儒将美名,传闻中温润儒雅,阵前也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同文臣世家庄氏的庄慕青并称为“水墨青衣客,剑中清濯魂”,乃西梁世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凤栩从前再放肆跋扈,也从不敢草菅人命,无论是母后还是兄长都警告过他,即便是胡闹也该有限度,否则以一个金尊玉贵小王爷的身份,怎会整整三年都奈何不了一个质子? 可这两年里他亲眼所见,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杀了也就杀了。 寻霜只是个小卒子,或许当真是倒霉冲撞了贵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挨了打,可凤栩却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那天夜里他可没从晏颂清身上瞧见什么宽厚温和,反倒是浓重的妒忌与敌意。 凤栩不相信什么巧合,他更相信——寻霜之祸,是因自己而起。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早就不是当年一呼百应奴仆成群的靖王了,而寻霜出事也在他意料之外,凤栩没想到这次药效过后他会昏睡过去,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在衰败,在枯萎。 凤栩靠在榻上久久不语,透过刻雕的窗、层叠的墙,瞧向苍茫旷远的河山,他的血脉至亲都已经归于天地,而那也将是他的归处,亏欠、内疚会随着他的死而消失,寻霜的命不好,受了他的连累,而凤栩的命也不好,他帮不了寻霜。 也救不了自己。 “主子。”允乐瞧见凤栩面色难霁,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听说寻霜伤愈后便能被放出宫了,上头还赏了银子。” 凤栩应了声“好”。 腿残了,又无妻儿,拿着银子出宫又能怎样?他保不保得住那些银子都是两说,可凤栩也只能听之任之,他的命都由不得自己。 从大启亡国,到寻霜出事,凤栩只觉得心头压着千斤巨石,他很累,就像溺水的人寻不到出路,即使拼命挣扎也无处可逃,他饮鸩止渴一般地贪图与殷无峥亲密缠绵,而寻霜的血却像炸响的钟鸣声在他耳畔不断回荡。 凤栩惊觉。 ——早该结束这一切,他不该贪心的。 之后的两日,凤栩都没见到殷无峥,似乎彼此都默认这场孽缘到了该尽的时候。 但明心殿凤栩还住着,他想应当是殷无峥还没捉着他的两位大启旧臣,顾念着之前的约定才没对他动手,否则早该来送他上路,凤栩真情实意地盼着那一日,可殷无峥没带回他想要的人。 凤栩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小太监窃窃私语。 “宫中都传遍了,今日早朝晏将军当众请旨,要诛杀凤氏皇族呢。” “唉,太可怜了,还那么小……” “谁让他姓凤的,你说咱们这位主子会不会也——” 门刷一下被拉开,正嘀咕着的两人转头,便瞧见一身赤袍的废帝正冷冷地盯着他们,苍白羸弱的面颊上丝丝冷戾涌现,他一字一顿地问:“什么凤氏皇族?” 两个小太监都是新指派过来的,主子虽然身份尴尬但差事却轻松,他们还是头回瞧见凤栩露出这样戾气翻涌的阴沉神色,心头一慌便跪地道:“是…是前朝的太子妃母子,庄大人将他们带回朝安了。” 凤栩闭了闭眼,扣着门框的手细微地颤动。 凤氏皇族,如今除了他以外,还活着的就只有哥哥的孩子,他那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小侄儿。 他姓凤,他是太子凤瑜的儿子,倘若没有两年前那场宫变,那他便是大启尊贵的小殿下,可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凤栩,都只是大霄国土上不该存在的前朝余孽! 自从两年前那场宫变后,凤栩再没这样绝望过,他想不出任何一条出路。 “都出去。”凤栩说。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凤栩重复了一遍:“出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虽说这位主子的身份不尴不尬,但毕竟还是位主子,两个小太监没敢反抗,纷纷退下。 凤栩没有失态,也并未发疯,相反的,他从这两日的浑浑噩噩中蓦然惊醒,冷眼看着这座囚了他两年的寝殿,唇角缓缓掀起一丝灰寂的、讥诮的弧度。 “江山啊。”凤栩转过身走入屋内,似叹似笑,“一笑千秋事,休言万古情。” 不消片刻,恢弘堂皇的明心殿冒起滚滚浓烟,大启历代君王的居所燃起烈焰,猎猎火光似要将天也烧红,风声呼啸似古旧皇城的呜咽,又像前朝历代帝王的悲鸣。 殷无峥得知明心殿失火的消息时,正在议政堂商议如何处置凤氏皇嗣的事,前朝太子妃陆青梧与其子如今都被带回了朝安,这对母子固然无辜,可只要与前朝扯上干系,便注定要与那个被覆灭的王朝一并消失。 庄慕青与晏颂清这两位齐名西梁的翘楚俱在。 庄慕青脸色紧绷,他奉命将人带回来,陛下还特意吩咐不要走漏风声,可今日早朝不知为何朝臣们竟都已知晓此事,更以晏颂清为首请旨诛杀凤氏昏君,以正乾坤。 这趟差事他是彻底办砸了。 “陛下。”庄慕青跪地,咬牙道,“臣愿领罪。” 而晏颂清却轻声说:“臣等随陛下伐启,便是要讨昏君诛佞臣,杀凤氏余孽稳定朝堂势在必行。” “查。”殷无峥没提如何处置凤氏皇族的事,而是声音沉冷地下令,“庄慕青,查清楚是何人走漏风声,朕——” 他话没说完,周福便快步从外面进来,匆忙俯身道:“陛下,明心殿出事了。” 议政堂内静了一瞬。 明心殿内住着谁,在场的都清楚,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他们更清楚。 殷无峥先是微怔,旋即脸色缓缓地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周福垂首道:“明心殿不知为何起了火,如今火势蔓延开来,周围临近的殿宇也受了波及。如今正乱着,还未发现……那位的踪迹。” “那位”自然便是提不得名字的前朝废帝。 在场之人心思各不相同,晏颂清觉得意外却也痛快,庄慕青神色复杂,唯有殷无峥,脸色阴沉如水。
第12章 故人 明心殿这场大火发现得早,可宫中殿宇多以木为基,涂松油防潮,火势蔓延得极快,宫女太监来往灭火之际,一道身着赤袍的身影静静伫立于熊熊燃烧的殿宇前,冷眼瞧着巍峨宫阙被火光吞噬,在烈火浓烟中化作焦炭。 殷无峥等人赶来之际,一眼便瞧见烈焰前静立的那道清瘦身影,他背后是漫天烧红的火焰,烈烈火浪将他单薄寂然的身影烧得扭曲模糊,然而凤栩依旧立如青松,他站在那,不再是当年胡闹犯浑的靖王,而是真正的帝王。 城破那日,凤栩坦然,新君登基,凤栩仍不在乎,可在今日他身着龙袍,以大启最后一位君主的身份点燃了这把火。 殷无峥看见凤栩唇角的笑,也看见了那双眼中沉暗的戾气,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晏颂清喝道:“宫中侍卫何在?!还不将前朝余孽拿下!” “谁敢放肆?!”凤栩冷声,他站在烈焰与废墟之前,退后一步便是翻涌滚烫的火海,明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眼间是君王的坦荡威严。 晏颂清:“你——” 他话未尽,被殷无峥挥手打断,天子尚未开口,侍卫们持刀环绕周围,却无人上前。 “凤栩。”殷无峥紧紧盯着凤栩的身影,那人仿佛随时会被身后的火海卷入其中,他伸出手,说:“过来。” 凤栩有些恍惚。 倘若是两年前,殷无峥对他说“过来”,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但现在时移世易,他反倒向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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