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凤栩烧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许多,却也说不清楚,殷无峥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却那些无力的挽留,所剩无一不是凤栩在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无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两年时间不长,足够他夺下江山成为天下共主,可两年时间也不短,足以让凤栩在搓磨中性情大变。 有多少个日夜,遍体鳞伤的凤栩忍着疼,行单只影地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大启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当年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来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连笑都是难过的凤栩。 殷无峥还得去上早朝,好在凤栩吃过退热药不久身上便没那么烫,只是大抵伤口疼得厉害,他睡得也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时不时哼出一声痛苦低声。 好在允乐从碧波苑回来了,凤栩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殷无峥临走前瞧见允乐进门,手里还捧着个漆木匣子,便问道:“你拿着什么?” “回陛下,是主子的东西,奴才也不知是什么。”允乐不敢怠慢,躬身答话,“只是瞧主子宝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许奴才们碰,还带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给主子带回来了。” 殷无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顿住良久,到底还是移开了。 既然是凤栩宝贝着不许旁人瞧的东西,他私自看了只怕凤栩要不高兴。 “好生伺候你们主子。”殷无峥说着便要走,但刚出门又转过头吩咐:“待赵院使看过他后,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话要问。” 允乐连连应声:“是是,奴才明白。”
第37章 珍宝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况还死了个小将军,晏贺明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诉了半个时辰,矛头直指南营都统段乔义,毕竟此次碧波苑行宫的差事由他去办,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段乔义看似粗犷,心却通透,立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军与其带的二十多个属下,真伤及陛下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痛心疾首、羞惭不已,话却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说得晏贺连哭诉痛斥都卡了壳。 庄慕青也不急不缓斯文和缓地开了口,“是啊,多亏了晏小将军,宫中侍卫尚且不知发生什么,晏小将军都追着刺客进了隐松阁。” 两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讥嘲晏家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晏贺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死咬着牙。 殷无峥顺势而为,轻描淡写地翻了篇:“晏颂清救驾有功,身后事可交由礼部去办,当风光大葬,以慰晏爱卿慈父之心。” 晏颂清之死本就荒谬离谱,段乔义庄慕青两人明里暗里的挖苦,加之殷无峥不冷不热的态度,朝臣们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谱。 碧波苑行宫那么多人,连巡视的侍卫都不曾见过什么刺客,你晏颂清一句话便带着人持刀闯天子寝殿,说是造反都不为过,死了也是活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抚恤银,倘若晏颂清当真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岂会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后,段乔义跟庄慕青一道走出宫门,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贺这老匹夫,还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是冲着陛下去的。”庄慕青叹了口气,“早说晏家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没想到晏颂清胆子这么大,不过……老段,你觉得晏颂清是死在谁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 陛下再看不惯晏颂清,也不会贸然下狠手杀了他,殷无峥的谨慎性子他们早有领教,倘若要动手也必定出师有名,隐松阁里除了陛下就剩凤栩,可昨日陛下却说隐松阁内再无旁人。 段乔义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过这码事,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是他?”段乔义想到那个纤弱的身影。 庄慕青顿了顿,“说不好,隐松阁内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无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权即可,但现在晏贺死了儿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段乔义便冷笑出声:“晏家这是在自寻死路,晏颂清要不是这回马失前蹄丢了小命,单凭他带人佩刀闯进陛下寝宫这回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可惜了。” 庄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里却有所猜测,在他们看来晏颂清死的不是时候,他这会儿活着用处更大,但……晏颂清这几次三番对凤氏后裔下手,那人要动手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变数实际上是他们陛下。 陛下护住了那人。 殷无峥在早朝上耽搁了不少时辰,换下那身朝服后去净麟宫,先去偏殿见了赵淮生。 “昨夜他伤口渗血,重新上了次药,也吃了散热的药。”殷无峥说,“但应是手疼得厉害,为何不给些止疼药?” 这东西从前军中那些受了伤的将士们常用,宫中也应当有才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让伤处立刻好起来,但至少能让凤栩不那么疼。 可赵淮生闻言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用处。” 殷无峥眉心蹙起,“为何?” 赵淮生便叹气:“外敷内服都无用,他手上那伤口深却不大,只要扛过这两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忧虑。” 这就是不肯多说了。 殷无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赵淮生离开,吩咐下去将要处置的奏章直接送来净麟宫后便去看凤栩,平日殷无峥都是在文政宫处理完了政务才会来净麟宫。 凤栩睡得不好,但热已经退下去,身子虚弱加上手上的伤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见殷无峥进门,还没等说话,便瞧见他身边的周福抱着个木匣子进来。 殷无峥接过匣子说:“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无峥坐到榻上,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弩,还有一把比手掌长出些许的短匕。 “这是…?”凤栩声音嘶哑,不明所以。 殷无峥便将那些东西放回匣子里,搁在一旁,轻声说:“明心殿之后不给你这些东西,是怕你伤了自己,不过现在想来,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倘若那日凤栩手里有机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躯去挡晏颂清的刀。 凤栩错愕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撑身坐了起来,从匣子里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须臾后说:“你还敢给我武器?” 自从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无峥之后,身边便再藏不下这些兵刃,凤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没想到殷无峥不仅没对他严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来。 殷无峥听了他这话,也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别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杀晏颂清的招数干脆利落,连殷无峥在隐松阁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时都震惊了许久,就凭那么个碎瓷片,凤栩竟杀了久经沙场的晏颂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无峥不见得会惊讶,可他知道两年前的凤栩连猎杀活物都要皱眉。 倒也不是怜悯,而是小王爷厌恶血。 但他杀晏颂清的手法实在是太果决,碎瓷生生切开了晏颂清的喉咙。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烦?”凤栩笑了笑,“晏颂清死后,你该将我交给他父亲的。” 殷无峥瞧着他不语。 他对凤栩从来都不假辞色,但在此刻,经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间的冷厉严苛都渐渐隐去,凤栩甚至窥见一丝堪称温柔的意味。 殷无峥说:“凤栩,比其麻烦,我更不想看见你的尸体。” 在隐松阁瞧见晏颂清尸体的那一刹那,殷无峥心头生出了难以言描的庆幸——还好凤栩没事。 晏颂清的死固然会有许多麻烦事,甚至会让他原本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他就还能重新谋划,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凤栩死了,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何况这一次是晏颂清自己找上门去送死,怨不得凤栩。 凤栩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暗想,原来被殷无峥偏爱纵容是这样的感觉啊。 温暖的,柔软的,仿佛身处于云间。 倘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该是高兴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凤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环绕着他难以驱散的痛苦悲伤之中,欢喜占据了一隅之地,他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杀得第一个人是谁么?”凤栩说起杀人时眼神也是平静的,他终于自己提及了这两年的事,不等殷无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我用的是一方砚台,他的血流了满地,那时我就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会流血、会死的啊。” 陈文琅肆意折磨,孙善喜推波助澜,就连明心殿的小太监也敢对凤栩肆意羞辱,但凤栩何其刚烈,谁都没想过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是这样的硬骨头,那是陈文琅又一次对凤栩用刑后,攀着孙善喜爬上来的小太监将药扔在凤栩身上,对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废物。”那人年岁不大,神色间都是世故与算计,又无比恶劣地笑出声,“哈…皇帝,也没比咱们高贵到哪去啊,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陈尚书吧,有什么好清高的?” 他说得放肆,凤栩听得平静,而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下榻,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血花迸溅。 凤栩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畅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太监脑袋上,看着他的生机在自己手中断绝,温热的血逐渐干涸、凝固,化为冰凉。 凤栩的心也彻底冷下去。 “你做得没错。” 低沉的声音响起,凤栩从回忆中被唤回神,他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轻声说:“不,我错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长编织的梦里,自以为天高海阔任我肆意,却看不破江山颓势,若我早些明白,杀了那些乱臣贼子,父皇母后和兄长都不会死。” 他还很虚弱,面无血色,但双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杀意犹如剑芒般锋利。 殷无峥毫不怀疑倘若能重来一次,凤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杀了晏颂清那样去跟宋承观同归于尽,他有这个能力,毕竟连一片碎瓷都能当做武器,杀了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年轻将军。 “那你自己呢?” 殷无峥沉默良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目光沉沉地瞧着凤栩,又问:“你的父母、兄长,他们明知局势危急,却为何仍旧纵着你做无拘无束的逍遥王?” 凤栩微怔。 殷无峥便一字一顿地郑重道:“你是他们的珍宝,凤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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