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阿珉没有详说,但凤曲知道,以十七岁的自己的底子,要走到那一步,一定付出良多。 单是要从宣州考官的斧头底下生还,凤曲听着就觉得心惊胆战。 他还有阿珉和穆青娥作为陪伴,不知道独行的、十七岁的阿珉当时又是什么心情? 「不要考虑我。」 阿珉冷不丁的发言打断了凤曲的思绪,摇晃的船舱中,唯有心底清冷的嗓音接近真实。 被阿珉拆穿心事,凤曲莫名有些赧然,他在心里反驳:“我是在想今后该怎么办。” 「不用想,因为这次我不会错过了。」阿珉说,「延光四年,七月七日。只要在那之前拿下盟主之位,解除师父身上的蛊,一切都能避开。」 凤曲没有做声。 许久,他小声问:“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阿珉选择了沉默。 那是阿珉不愿提及,也不愿自己知道的故事。 凤曲只好换一个问题:“只要相信你就能做到吗?只要是你就……” 「——是相信‘倾凤曲’。」 凤曲怔怔良久,却没有反驳阿珉。 即使是他,也值得被相信吗? 凤曲没有再问。 现在是延光二年,三月十五日。 留给他们的时间显然不算太多。
第004章 群玉台 穆青娥对盟主大比的了解程度远超凤曲的想象。 她娴熟得像是负责组织大比的朝廷公职,凤曲只管跟在她的身后,从船只泊岸、入住客栈、再到前往报名地点完成登记—— 跟着穆青娥,所有事务都得以一气呵成。 “报名的地方叫‘群玉台’,是瑶城最高的建筑。”穆青娥掂了掂手里的请柬,“普通人需要自己想办法通过考核,杀进那幢建筑,但你我师出名门,不足为虑。” 凤曲打量那封请柬,片刻,后知后觉问:“你是说,我也应该有这样的请柬吗?” 穆青娥原本成竹在胸的神色稍滞:“……你没有吗?” 凤曲:“………” 或许没有请柬才是正常的。 虽然举大家都知道且去岛脱胎于照剑阁,但明面上,且去岛不过是一座漂在海上的野岛。 倾五岳个人实力强横,那是他个人的事,更何况倾五岳已经多年不曾涉足海内了。 “没关系。”凤曲扶了扶腰间的剑,“有剑就行。” 穆青娥的目光在他的佩剑上掠过一瞬,问:“这是你师父给你的剑?” 凤曲反问:“怎么了?” 穆青娥摇头:“没事。——那就是群玉台。” 凤曲应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目力之极可见一片光华璀璨的宫群。 时已日暮,他甚至能够窥见宫阁中星辰一般莹亮的灯烛。 和凤曲以为的单纯的高楼截然不同,群玉台横亘在众山绵延之间,接天连云,乍一眼,仿佛万丈山崖衔着的一颗明珠。 凤曲脚下不禁踉跄,穆青娥还未发觉,继续介绍:“其他州府的报名地点都是观天楼,只有瑶城迁到了群玉台,目的是筛选考生的基本素质,无论靠师门大名、还是靠自己的武功,只有走进群玉台的人,才有资格知道瑶城考场的命题。” 凤曲从未见过这样绮丽奢靡的建筑,听罢穆青娥的介绍,脑中已经浮现出一道婀娜雍容、高贵骄傲的女性身影。 联想到阿珉曾说瑶城考官会为了“追爱”而罢考,凤曲更觉得这位考官尤为难处。 “你被吓到了?”穆青娥留意到他的沉默,“群玉台并非朝廷出资建造,其实是考官自己出了工图,委托给凤仪山庄处理后续事宜。凤仪山庄也相当重视这项工程,耗资万金,嫡长公子亲自督造,才有了今天的群玉台。” 凤曲有些迷糊:“凤仪山庄自己又出钱又出力?” 穆青娥叹息一声,略带怜悯地望向他:“‘入世’的代价,本就是寻常门派无法承受的。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瑶城考官‘天权’,同时还是瑶城侯的独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 作为昔日的四大门派之一,凤仪山庄曾也辉煌一时。 据传,凤仪山庄当时的家主与开国皇帝乃是同门师兄弟,共同传承了前朝“瑶琴仙”的琴艺。开国皇帝起兵草野时,凤仪山庄亦是毫不迟疑地响应了他。 但同照剑阁的下场一样,万事终焉,凤仪山庄也迫于种种压力,选择了隐世不出。 直到现任家主掌权,凤仪山庄从清高的琴客摇身变作满身铜臭的商贾,多年经营,总算博得“皇商”美名,成为了大虞首屈一指的富商。 入世一事看似风光,但背后要付出的血泪和精力,一定也非常人所能想象。 - 凤曲记起阿珉说过那个和他不相伯仲的对手,正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 可以看出,即便落魄至此,凤仪山庄也未放弃他们的“江湖”。 思考间,二人轻功腾挪,已经走到了群玉台下。 眼前现出两条迥异的山道,一条路口有重兵把守,路况平整,守卫边上还停着待发的马车。 另一条则显得坎坷崎岖,不仅狭窄,更是刻意地选了坡度陡峭的悬壁,虽然可以看出是一条供人通行的道路,却几乎与地面垂直,根本没有让人通过的诚意。 “我有请柬,先走一步。你要走考核通道。”穆青娥停下脚步,迟疑地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凤曲心下了然,对她一笑:“别怕,我会注意安全。” 穆青娥耳尖一红,猛转回头道:“谁管你?别太慢了。拿着这个。” 凤曲微愣,手里多出一条悬着铁爪的绳索,虽然他从未用过类似工具,但可以看出这东西能在峭壁上发挥不小的妙用。 不等他出声道谢,穆青娥拔身飞掠,几次腾挪远离了他的视野。 最终远远看见她将请柬递交给守卫,两名守卫毕恭毕敬把人请上了马车。 “真好啊。”凤曲捏了捏略微僵硬的小腿,其实赶了一天的路,他已经很疲惫了,“……阿珉,你在吗?” 阿珉的声线懒洋洋的:「叫哥。」 凤曲耸了耸眉,不情不愿:“你揽的活,要我去爬山?” 「那你是想和且去岛一起沉海了?」 “……” 凤曲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会帮忙,况且劳累的终究是他自己的身体,谁来爬山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凤曲掂了掂手里的工具:“好歹也是一起爬山的伙伴,得先给它取个名字。” 「无聊。」阿珉评价,却问,「叫什么?」 “神勇无敌百发百中凤曲专属……” 阿珉:「别想拖延时间,我不会帮你爬山的。」 凤曲只好长嘁一声,爱抚着他的新伙伴:“那你就叫无敌小曲吧。” 无敌小曲静静躺在他的手里,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凤曲这才试了试抛钩的手感,高高地向山壁上甩去。 “当”地一声,山壁直接弹开了那只铁钩。 无敌小曲出师未捷,大受打击,连光泽都黯淡了些许。 阿珉:「……」 凤曲嘴硬道:“在磨合呢。” 再抛。 无功折返,无敌小曲的身上已经多了些许划痕。 日沉西山,群玉台宛如满月,光辉灿烂,公正地悬在凤曲头顶。 凤曲“叮叮当当”折腾了十数次,铁钩都未如他所愿地攀住山壁,反而折损得越发严重。不消深思,凤曲已经猜到等会儿爬上群玉台时大小姐的反应了。 不说当场跟他杀得有来有回,怎么的也得拿眼刀子给他来个千刀万剐。 “无敌小曲,”凤曲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打量依旧高耸的峭壁,“……可见是虚假宣传。” 阿珉:「是你强塞的名号。」 凤曲振振有词:“是它选择了背叛。” 阿珉:「……」 凤曲:“它背叛的不只是我,它还背叛了我们一起选择的理想,它背叛的分明是它自己的初心!” 阿珉啧了一声。 不用掏铜镜看,凤曲也能猜到阿珉脸上不悦且鄙夷的神情。 但他们好歹是朝夕共处的舍友,就算他像这样指桑骂槐,阿珉也不可能弃他而去。 无他,阿珉应该对十七岁的自己是个什么鬼样明显非常清楚。 「退。」 凤曲猜测是因为阿珉比他年长,所以声线也总比他更清冷、更沉稳,单是听一耳朵,就无端觉得心安。 四肢涌上熟悉的寒意,身体的意识很快就被另一道灵魂占据。 凤曲那张昳丽绝伦的面孔登时卸去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似冰霜的淡漠。 无敌小曲在阿珉手中灵活地绕了一圈,听了整个傍晚的“当啷”声的守卫们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他们看向突然变得安静的山路。 那里空空如也,隐约却能听见鼓点一般的步声如舞如奏,敲着层叠山壁,纵挪腾掠,白衣翩跹如一道冷雾。 山道上的机关很快检测到异动,从山壁上猛地射出四五排冷箭。 阿珉撤钩踩箭,足尖碾断半支残箭,以更快的速度直向满月奔去。 少年剑客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去。”原本看了半天笑话的守卫瞠目结舌,走去查看之前的山壁,“那他之前叮叮当当在那干嘛?逗我们呢?” 另一名守卫也同样呆若木鸡:“真有人能从这儿上去?‘天权’大人设置这么多的机关,这些天就没见过活着走完半截的……” “你快看!”守卫指着山壁上错乱的白痕,“他难道……是用飞钩在山壁上刻了什么字?” 斑驳错乱,其实看不太清。 但是其中一人恍然大悟:“是‘弱’!他在嘲讽‘天权’大人的关卡太弱!” 两人话落,即刻点起路口静候多时的火把。 不远处的哨岗望见火光,同时撞响了身边的巨钟。 钟声回荡在群山,鸟群惊起,箭镞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扑向那条艰险的山路。 而阿珉甚至不用出剑,只是单手攀住一块山岩,另一只手里的无敌小曲如同银蛇吐信,在他手中如同生了神智一般挡下层层箭网。 他的速度都不曾减缓半分。 等到山路走至尽头,眼前是一条悬在山间的铁链。 铁链另一端系着群玉台的台陛,而在铁链之下,则是夜雾茫茫的一片深渊。 「阿珉……」凤曲借着阿珉的目力扫视四下,顿时有些心虚,「这、这这这,这不可能过得去吧!」 阿珉沉默地观察片刻,反问:“怕死?” 凤曲悚然,愤愤斥问:「怕死很丢脸吗?!」 他们双生一体,无论谁从悬崖摔下,都是一尸两命。 尽管凤曲也很想把心放进肚子里,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度,就算阿珉稳如泰山,他也实在没办法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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