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鹿有条不紊地下了车,摩挲着腕上青翠欲滴的嵌金玉镯,听见脚步,笑盈盈抬面:“这么重的步子,不像‘天枢’。阁下是有栖川神宫的使臣?” 有栖川信生得瘦削高挑,比秦鹿还要高出一个额头。见他并不魁梧,装束又极中性,蓦地一笑:“‘天权’,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头白发也够妖异,难怪都说你魅惑人心。” 秦鹿嗤然回道:“扶桑摇摇欲坠,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有一个白发的‘天权’,而不是有栖川神宫引起众怒,八方问责?” “扶桑之事何曾轮到你来评价!” “那本座来寻大虞‘天枢’,又几时轮到外臣置喙?” “你——” 秦鹿的语气比第一句冷了千百倍,但面上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笑脸: “区区败犬,退下。” 话音刚落,有栖川信顿觉面门一冷,他本能地向后一跃,弯刀提挡,一支扑面袭来的飞矢与他堪堪擦过。 马车的门帘一卷一落,又露出一个人微带不耐的脸:“和垃圾废什么话?” 秦鹿转首答:“你知道,本座向来脾气很好。” 那支箭矢是由商吹玉徒手飞掷,仍然让有栖川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预想刚才的自己若是再慢半步,或者商吹玉是提前架弓…… 且去岛的剑客、凤仪山庄的弓手、王族世家出身的谋士——过去百年,竟然又是这样相似的队伍吗? 但有栖川信在神宫侍奉多年,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就在秦、商二人对答之际,有栖川信的弯刀破空而袭,直取秦鹿。商吹玉将他压下,反手仗弓一挡,刀弓迸出锐鸣,马车里再度杀出一者,惊人的刀光自上劈下,稍慢半息,就要把有栖川信当街斩裂。 有栖川绫急忙抛出绸缎,刀客和有栖川信的中间隔了瞬息,刀锋穿透缎面,光华如网,顷刻把这匹出名柔韧的绸缎绞如落花,纷纷扬扬。 四下行人一片惊呼,仓皇逃窜,都卫府乐见其成,又怕踩踏,不得不参与疏散。 一众江湖浪人趁势涌上,齐声高呼:“考试!考试!” 秦鹿于混乱中轻声一笑,微微仰首。即便被白布蒙着眼睛,城楼上的有栖川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再次撞上了那双高深莫测的金眸,而今闹剧,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所谓的考试,无非是讨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杀到御前。 秦鹿会不会早就知道天子的真相? 这场以集齐“神恩”为目的的盟主大比,难道反而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有栖川遥心中闪过无数的怀疑:“你们至少也要拿到其余六城的信物……” 秦鹿笑问:“你不亲自来看,怎么确认信物的真伪?其他考官可都是亲自看过,本座也不例外。” “……” 有栖川遥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阵疾风卷过,五十弦的刀势反被一缕剑光破开,好像滴水之柔,不偏不倚地牵走双方,唯有青石地面落下一道深逾数寸的伤痕,形同天堑。 有栖川遥的话语吞了回去。 剑风凝成一道瘦长挺拔的背影,一剑断开战局,他便纵上楼檐。 风口浪尖的倾凤曲终于在朝都现了形。 包括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他站得太高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长风中猎猎飘摇的衣袂,夕阳下无限拖长的倒影,使他像极了怪石里挣扎生出的一竿病竹。 “朝都观天楼的考试,就是我。 “明日午时,天笑山巅。人尽可战。”
第145章 少年愿 “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等应赊月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你甚至会被视为扶桑余孽的同党—— “到那时,秦鹿、商吹玉、包括我,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来自应折炎的诘问字字椎心泣血,凤曲的手臂也被他反复摇撼。 但凤曲轻声反问:“折炎,你相信命吗?” 应折炎怔怔地瞪大了眼,刚想张口,凤曲紧接着说: “扶桑会节节败退,赊月也会罪有应得,而大虞即将迎来一位明主,从此河清海晏,顺遂太平。” 那句“不信”就这样堵在了喉口。 应折炎呆呆地凝视许久,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那是什么话?难道这样的未来,非得要你牺牲自己才能得到?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照着这条路做,就一定会有那样的未来。” “……” 一滴滴泪濡湿了凤曲的衣摆,应折炎扭头看向康戟:“你也同意了?牺牲灵毕,去换那样的未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康戟嘶哑的嗓音:“小太子,我们别无他选。” 要杀应赊月,曾经要胜过紫衣侯,现在也至少要胜过有栖川神宫的那对姐弟。 而失去了空山老祖、商别意和倾五岳,断臂后的康戟更是元气大伤。偏偏凤曲身负“螣蛇”,即便武功盖世,到了“太常”跟前一样难下杀手。 除非他们能集齐四件宝物——然而最神秘的“歧路问鼎”始终在皇室手中,又成了康戟无法除去的路障。 “只有让赊月彻底相信我,我才能拿到‘歧路问鼎’的线索。也唯有这样,秦鹿、吹玉、和小野……大家才有希望摆脱‘神恩’的束缚。” “或者你骗她,你不一定要真的做那些事!” 凤曲叹笑:“赊月可不是傻子。” 应赊月由来就是三人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如果不是关乎大虞和扶桑长达百年的仇恨,还有中间那么多血淋淋的罪孽,就让应赊月做她的皇帝,凤曲都不会插手这样混乱的朝局。 眼泪越发汹涌,淌过应折炎脸上陈年的刀痕,黝黑的眼睛倒映出凤曲决绝的神情,应折炎的悲痛越发尖锐,他拍打自己的胸膛,咒骂道: “是我没用!父皇不适,我就该寸步不离地在御前侍疾,都是我给了应赊月可乘之机!” 一声声闷响在封闭的房间回荡,反而像极了战前擂鼓,他越是绝望,凤曲就越是坚决。 直到站直了身子,凤曲道:“希望你们帮我隐瞒这个决定,特别是秦鹿、吹玉和五十弦,还有江容……否则,他们要是有任何的异常,都骗不过赊月。” 应折炎拉住他:“拿到‘歧路问鼎’之后,你就会回来吧?” 凤曲只是看他。 “灵毕,应赊月已经疯了,她不是你记忆里的姐姐,她是扶桑人,为了扶桑她什么都敢做。如果发现你骗了她,她不会对你留情的,只要拿回‘歧路问鼎’,你必须立刻抽身!” 凤曲深吸一口气,却轻轻握住了应折炎拉他的手,而后一点点松开。 “一刃瑕、微茫、莫饮剑、有栖川野、叶随……如果你们面对的敌人不是我,就会是他们。 “而他们每一个都比我难缠,也比我无辜。” 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应折炎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徐徐跪下。 “假如折炎日后登为人主,对我尚有怜惜。只求太子殿下善待且去岛和江容,其余门派,或多或少都是身不由己,如能宽赦……” 少年虔诚垂首,朝他一拜,“但愿大虞七城十三叠,驱逐外敌,再不流血。” - 二月廿七,朝都,天笑山。 春雷滚、马蹄急,风雨萧瑟、燕蛇惊行。四面八方的车旅浪人虬结如云,乌泱泱地蔓至天笑山上。 天笑山高逾千丈,耸峰入云。天笑意指雷电,山如其名,常有惊雷落地。层峦叠翠中,不久之前还横亘着旧日山火的伤痕,如今却被新帝下令栽植的箭竹杨柳覆去故迹。 濛濛细雨中,一缕刀光划破柳絮,絮花纷纷扬扬,好似大雪。 考生惊散,谁也没看清擎刀之人是从何地现身。也有人颤抖着拔剑抗衡,然而刀光所过,只听得叮里哐当一阵脆响,地上躺了无数猝断的剑锋,一张张惶恐脸庞的倒影从刀面掠过。 伴随着砭骨的疾风,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引走无数目光。 铜铃声碎,梵杖与长刀纠于当空,二者逆着长风一路西去,刀光越是下坠,越是被梵杖死死缠抵,为余下众人拼出一丝空余,得以逃出生天。 刀客现了狰狞的半脸,眉间一刃红疤无比耀目:“想上山,就胜过我。” 与他对峙的灯玄面色寂白,举杖的双手隐隐颤抖:“阿弥陀佛。一刃瑕,时至今日,你还想造下多少杀孽,你——” 一刃瑕不肯给他多话的机会,一击未得,又是一刀迭落。 他的刀长近九尺,锋如残月,在一刃瑕的单臂挥舞下依旧灵活轻盈,劈挑撩杀尽遂心意。 梵杖生生扛下数次刀劈,裂纹从中横生,摇摇欲坠。梵铃响如翻浪,层层不休。 一团剑光斜里刺出,华子邈双目嗔怒,大喝道:“邪贼,吃我一剑!” 一刃瑕当即弃了灯玄,扭身同华子邈厮战一起。一时刀光剑影,华子邈师承常山剑派,正气浩然,哪里招架得住一刃瑕专研杀人的路数。 刀花翻覆重叠,杀招层出不穷,很快,华子邈落了下风,灯玄提杖协助,一记金刚掌直印面门。 然而一刃瑕失去一臂,左右受胁,竟然临危不乱,口中一声清喝,层林深处,群鸦惊起。 不知它们刚刚食过什么,一片黑漆漆的乌云行来,越是靠近,越有一股怪异的腥臭萦绕不去。须臾,乌鸦带来的阴影便如牢笼一般罩了下来—— 人们惊惶地提剑砍杀,一时间,乌羽交错蔽空,灯玄和华子邈的肉身更是受尽啄咬,疼痛难当,进退两难。 偏是此时,灯玄忽然听得华子邈惊异的呼喊。 他低下眼,双眸急颤,如此危急,他的梵杖中央竟然落下几点铜屑……双臂抖了刹那,一刃瑕也察觉这方疲软,刀光一乱,乘危杀来。 “铛——” 刀光映出灯玄怔忡的眼眉,耳边有人轻喝一声:“大师,退。” 不等转神,一只手掌轻柔地挥开了他。少女的背影纤长而英朗,她的刀不知从何而来,雪掌一翻,反而将一刃瑕的长刀逼退几寸。 她还吹出一声呼哨,空中缭乱的群鸦当即方寸大乱,不知该进该退。 一刃瑕眉眼沉肃,收了刀锋,用刀柄匆匆扫退华子邈。 华子邈胸上被他一砸,痛到极致,还想上前,却被五十弦出声制止:“你们往上走吧。” “可是弦姑娘你——” “去拦住凤曲,他才是最要紧的。”五十弦顿了顿,“我也有话和师兄说。” 一刃瑕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不是你的师兄。” 华子邈张口还想劝说,但被灯玄拉住。后者摇了摇头,周围都是慌乱的人群,有些打了退堂鼓,但大部分人还是陆陆续续向山上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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