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收孤儿,不过要看天资。但贵人之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去,一样要看天资。天资不如人的,即使去了,那些高人也不会搭理。反正流风书院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聪明。” 沈呈秋就曾是流风书院的先生,也接受过谢昨秋这样的学生,对于叶随分享的这些,凤曲都有过了解。 但叶随随后又说:“可是真想学武功的,比如侯英侯顺这两兄妹,他们还是会去太学——因为流风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书院者,至多只能学一门轻功。一切可能伤人的外功,都是不让学的。” 凤曲皱眉:“那还有人去吗?” “当然有,你有倾五岳做师父,所以不觉得高人指点有什么难得。”叶随笑说,“但对于我这种不入流的花架子,哪怕只是学点脑筋,也是大有可为呢。” “所以叶兄也是流风书院的学生?” “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 阿珉。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叶随怔怔地喊出他的名号:“莫宗主?” 莫饮剑的目光随之停在了叶随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双耳空空,几乎在露面的一霎时就别开了眼光。 “莫宗主,你来找我吗?还是找大小姐?”叶随困惑地问,“——哦,你好像也认识倾少侠,喏,倾少侠,好像是找你的。” 任他让出了半个身位,凤曲脚下仍然未动。 莫饮剑的喉结一滚,缁黑的眼眸逆着光,越发显得阴沉。宛如狩猎一般的视线在凤曲身上定格了数息之久,叶随更为奇怪,却不等再问,就听莫饮剑说:“找错门了。”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哈?”叶随仰头看向偌大的“祝府”二字,“他、他不认路,还不认字吗?” 凤曲默然不语,倒是边上两个门房笑笑:“玉城那等荒僻地方来的,兴许真不认识呢。二位大人有公务,就快些去吧,过会儿天药黑透了。” 叶随回过神:“确实,还是别管他了,倾少侠,我们走吧。” - 叶随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关在寻常的刑部大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刑部官员有权了解的。也只有叶随这样,已经成为天子心腹的人,才有可能稍窥一二。 ——虽然凤曲更倾向于是祝晴止实在太忙,才安排给了叶随。 从一个人的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 但很遗憾,他们要面对的是流风书院的平安。 或者可以叫他“谢昨秋”。 阴沉沉的角落里,污水没过了囚犯的脚踝。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束起,整个人挂靠在粗糙的墙面,敞露着脆弱的胸腹脖颈,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 叶随带着凤曲入内,挥退了看守,举起火把,照亮目标的身影:“小平安,我又来咯。” 谢昨秋垂首无言,凤曲甚至不确定他是清醒还是昏迷。 但叶随已经见惯了,他掬起一捧脏水泼过去,谢昨秋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一缩。凤曲才看清了,在他褴褛的衣衫下,是一条条皮肉翻卷的、狰狞的伤痕。 被水溅到的伤口痛得谢昨秋无法不睁眼,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睑,看向笑嘻嘻的叶随。 “快说吧,快说吧。帮助你行刺‘玉衡’的就是秦鹿,对不对?” “……” “他的罪状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又何必对他这么维护?他们贵人之间打着玩玩,你还把自己的贱命都赔进去了。” “……” “天天都是这些话,你听不烦我都说烦了。唉,倾少侠你来,看他能不能听你的。” 凤曲应声上前,对方听到他的名号,身体又是一抖。 半晌,谢昨秋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呼吸遽然变得激烈,铁链被他瘦弱的胳膊拉扯着叮当作响:“倾凤曲!你——” 凤曲屏住呼吸,平静地制止他:“你认识我?阁下是?” 叶随在旁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谢昨秋更是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直到脏水浸没了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他又疼得抽回了神,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你忘记了?” 凤曲安静地看他:“阁下是叫平安吗?” “……”谢昨秋抽一口气,冷声道,“谢昨秋。” 凤曲点头:“谢公子。那,方才叶兄问你的问题,你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谢昨秋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不能。” 其实凤曲还连叶随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坦诚地转过头:“我问不出。” 叶随:“好吧。”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从鞘中抽出剑来,“今天忘记带鞭子了,凑合一下,我尽量不戳命门。” 说着,他解开了门锁,举步就要进去。 凤曲皱一皱眉,叫他:“叶兄,你认识穴位吗?” 叶随果真茫然地转过脑袋:“啊?” “致命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脖子心脏,其他穴位也有可能死人。如果他死了,叶兄是不是会很为难?” “……能有这么脆弱?”叶随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只见过刺了心脏还活着的人,刺别的地方也能死?” 凤曲指了指孱弱的谢昨秋:“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 叶随:“……” 这就有点让叶随头疼了。 他都是胡乱学的本事,哪里研究过什么穴位什么致死。怎么让人死,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让人不死,他还不如外边那些专门掌刑的部役。 凤曲道:“我来吧。” 叶随大吃一惊:“倾少侠会这个?” 凤曲答:“算不上会,只是试试。” 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了进去,并未带什么鞭子或者烙铁之类的刑具。 谢昨秋的目光由不解变得忌惮,又从忌惮升级成怨恨。他竭力挣扎着,对凤曲怒目而视:“世子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凤曲反问:“世子是谁?” 谢昨秋蓦地怔住,眼中渐渐涌出些许绝望:“你不记得世子了?倾少侠,你是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世子怎么了?” 叶随道:“还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以前和倾少侠什么关系,他现在不记得事儿了,你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谢昨秋喃喃说:“不记得事?” 凤曲才顺着话头:“如果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公子不如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和叶兄硬撑了。以兄台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婚配,尊夫人在家枯等,该多为难啊。” 叶随一笑:“还是倾少侠体贴,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没有夫人。” “但一定有人盼你回去,谢公子既然是流风书院的学生,想必也读过楚辞,比如九歌就有一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期盼的人,总是煎熬。” 谢昨秋慢慢抬起了头,注视凤曲的眼睛逐渐寂定:“你……” 凤曲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得罪了。” “喀”地一响,谢昨秋猛然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牢,吓得叶随猛一变色。但见凤曲掐着的那处正在关节,可惜光线昏暗,叶随看不清楚,只是听到谢昨秋失态的叫声,都不禁退后几步。 凤曲继续问:“还不说吗?卸掉胳臂、卸掉双腿,也不说吗?” 因为吃痛,谢昨秋的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起双眸,冷汗滚滚而下,仰视着凤曲的面庞:“……我不说。” 凤曲一拳捣了过去。 闷响声不绝于耳,叶随听得啧啧,背过身不再观看。 只听得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对凤曲忍无可忍的骂咧,不知过了多久,谢昨秋不甘地骂道:“亏我当初当你是英雄,倾凤曲,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凤曲停手:“我不是英雄,但你也不是。这样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一句戳中了谢昨秋的痛穴,后者口中含血,悲愤欲绝。 又听凤曲劝哄:“我和叶兄是奉陛下的旨意,那是天意,你又何必和天命相抗。我不喜欢伤人,看你这样,我也难受,你何苦要我们为难呢?” 谢昨秋沉默良久,终于含恨道:“好啊,连你倾凤曲这样的君子都堕落至此,我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清高的。你要听?我只怕说了,你们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叶随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眼睛骤亮:“有本事你就说,你看我拿不拿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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