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到了今时今日,可现实往往要比想的残酷许多,师傅带着他进了皇宫, 满宫的红墙黄瓦足以让苏澜瞠目结舌,苏澜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因为他们是偷偷溜进来的。 宫中来往的宫婢内侍,被前呼后拥的王子皇孙,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 夜里亮起的盏盏宫灯,昏黄的光将整个皇城照的透亮,是人间最风流不过的去处,这整个长安,都是天下文人仕子想要作为的地方。 苏澜也心向往之,却不敢在这个时候问师父带他来的用意,只默默地看着来往行人,直至看见了一位约莫和自己同岁的孩童: 红色织金的衣袍,长发用金色的发冠和玛瑙的簪子束起,腰带上是繁复精致的纹样,腰间挂着香囊玉佩以及各种饰物。 前呼后拥的阵仗可以断定是一个被千宠万爱着的王子。 这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远处的这个人,同自己长得一样,苏澜心绪万分复杂,他有许多想问的却无从说出口。 一般长相的人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苏澜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位同自己一般无二的人直至人远去,心中依旧翻涌着无数的想法和情绪,直至师父将他带离了宫门还是无法回过神来。 “清醒一些了吗?”师父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棉絮传进了苏澜的耳中,听不太真切,而接下来的言语,却像是冰棱凿入雪中,剑气穿透衣服的裂帛声一般让人觉得冰冷而清晰,他说,“你可听说过,双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还? 你是被放弃的那个。” 师父的字字句句凿刻在了苏澜的心上,只觉得钝痛让人压抑地有些喘不过气来,苏澜的四肢发凉,原来他一直憧憬的爹娘,期盼的兄弟姐妹竟然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而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原先的希冀一点点地坠入深渊不可追寻,苏澜既是想哭又是想笑,既如此,为何不杀了自己,也好一了百了,既然活着,又为何让自己知晓这些? 那般痛苦锥心。 “为什么放弃的是你呢?明明是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出身,一母同胞,为什么偏偏是你?你也可以是被人前呼后拥的皇子不是吗? 那年,淑妃娘娘有孕,世人皆知她生了九皇子而晋升为贵妃,实际上那晚生的却是双生子,淑妃娘娘买通了产房中的所有人,让内侍将你带出去偷偷处理掉,对外只说生了个小皇子。 只因为那时候你看起来比另一位要弱上一些。”师父字字句句将苏澜想说的,将苏澜疑惑的都说了出来。 清冷的月光映在人的身上,苏澜只觉得四肢冰凉,而师父还在说着:“毕竟也只是个刚出世的孩子,内侍于心不忍便将你托付给了我,才有了今时今日的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亲生母亲都可以为了自身利益而舍弃掉一个孩子,既如此,师父又怎么这样好心教自己这样多。 有这般才学的师父,确定只是内侍的简单托付吗?苏澜思索着这一切,如果不是,又是谁想动淑妃和九皇子的利益,让自己活下来呢? 情绪渐渐地被理智打败,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他在皇宫中锦衣玉食,你在宫外受苦受难?阿澜,你想将这一切都拿回来吗?”师父问他。 他们将苏澜抚养长大,唯一低估的或许是一个几岁孩童的心思,苏澜当然想拿回来,但他却不愿意成为这些人手中的刀。 肯花这样多的时间去布局的,他们想要的或许是苏澜此刻无法想象的。 “彼可取而代之。”苏澜抬眼看向了师父,语调坚定地告诉他。 师父眼底有一丝欣慰,还有一丝旁的令苏澜觉得不舒服,可如今他只能依赖眼前的人。 取而代之却不是说说那样简单,要潜入宫中不动声色地偷天换日且不被人察觉,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做苏温,以他的身份在世上过完一生,苏澜想,自己是真的愿意并且向往这样做吗? 他不甘,想取而代之,却更想在这世上有一个身份,哪怕是比苏温低上许多的身份。 · 之后的日子里, 除却每日必须要练的,师父还带了一些字画来让自己临摹,说这是九皇子的字迹,甚至还将九皇子的习惯和喜好告诉了自己,让自己刻意照着他的来。 他们是真的想自己取而代之的,这样“九皇子”就是他们的人。 在描摹苏温的字迹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苏温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拥有自己所没有的,一手字也写的很好看,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自己以后会一生富贵甚至登上皇位吗? 苏澜不清楚,假以时日取而代之如若不成,死的便只有自己,他们之间难道只能活一个吗? 从苏澜知道别人给他的真相到许久以后他都在想,生在帝王家,他们之间是不是非得你死我活。 两者之间的不公是苏澜想取代他的动力,可他也并不想让人真的去死,自己比他差在哪里,都是襁褓中的稚儿,为什么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 苏澜得不计代价地爬上去,爬上去然后呢? 告诉他们:你们的选择或许是错了。 彼时苏澜没想要得太多,只是想被人看见而已,想证明自己而已,之后年岁渐长才觉,他根本不需要向这些毫不相干的人证明什么。 取而代之这件事,便是苏澜这些时日来的目标,他在雨幕里舞剑,一滴雨水从眼角划过,只觉得有几分生涩,眼睛有几分酸涨,眼泪想要从眼里流出终究是没能憋住。 男儿流血不流泪,但如果他在雨中的话,旁人也不会觉察他流过泪。 这天的师父烧了一浴桶的温热的水为自己沐浴,他说:“我没什么能够教你的了。” 苏澜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师父,为自己沐浴,为自己下厨炒了许多的菜色,二人相拥而眠。 第二日依旧起了个大早,同样早起的还有师父,师父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二人星月兼程,师父却不发一言。 他将自己丢进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足以让苏温日日梦魇的地方,在那里有许多同伴,同时那里也是个巨大的养蛊地。 苏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只知每日为了不被杀,只有杀人。 曾经他以为师父会来接他的,他将师父当作了救命稻草,可后来苏澜发觉,他只是又一次地被抛弃了。 窗外的月光折镜,可就是这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都能见的月光也会有许多看不见的时候,众生皆为弈子,他不过是被放弃的那颗。
第5章 生辰 蓬莱殿的主殿里点着灯,暖色的光透过窗子映在了枝桠上影影绰绰,影子拉的斜长,人来人往却显得有几分冷冷清清。 苏温藏在母妃卧房的屏风后,惊慌之下碰到了屏风,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谁?”淑贵妃的声音凶狠,听得苏温有几分害怕,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淑贵妃在看到来人是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原本目光凌厉如刀一般,许是动了几分杀心,但在看到苏温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雍容华贵的面容有几分木然而后又换上了温柔的笑来,笑里掺着几分假,蹲下身来将苏温搀了起来:“温儿,你怎么在这?” 苏温一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衫,愣愣地看着母妃身后的男人张了张嘴却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一切的措辞。 淑贵妃看向身后的男人,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又转而看向苏温:“这是母妃的堂兄,温儿快叫舅父。” “舅父。”苏温这两个字说得艰难,但终究是说了出来,如果今天听到这些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又或者今天听到的不是母妃的谈话,而是另两个人的谈话,那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苏温只觉得害怕,可今日的事情,本身是无意的。 “小殿下刚才听到了什么?”男子也跟着蹲了下来应了一声,或许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苏温只是摇头试图转移话题:“母妃,我饿了。” “无论听见了什么,殿下要知道,母妃是为了你好。”男子又说了句。 彼时的苏温年幼,和前朝并无多少纠葛,也不大认得眼前的人是谁,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也或许是他记着苏渊的话,安心倚仗父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也不必和掺和前朝的浑水,他不是最出众的皇子,却是最听话的一个。 这听话浮于表面,而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或许只有苏温自己清楚。 再过几日,就是苏温的十二岁生辰,今岁苏温的生辰在麟德殿过,这是皇帝设宴招待群臣的地方,如今九殿下生辰却在这里过,还要宴请群臣共贺,在此之前还未有一个皇子获此殊荣。 这样大的阵仗,必然有事要发生,如今整个长安都在传陛下要立太子。 话说回来,历来改朝换代,对于朝堂而言都是一次大动荡,他们站队要站的好,才能保住自己的以后,世人皆利己。 历史上每一位皇帝崩逝,新帝登基都要将重臣换成自己的人,手握重权的两朝或是三朝元老还能够颐养天年的是少之又少。 他们急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急,但是苏温不能急,如今前朝后宫盯着他想要害他的人众多,就盼着他出一点差错,便能将人弹劾至死,他要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将二哥接回来。 这些人中,确确实实只有父皇母妃是稍稍可以仰仗依赖的。 月上柳梢,从蓬莱殿到麟德殿的这段路要经过御花园和太液池,一路景致倒算是漂亮,也未到宴饮的时辰,苏温下了轿撵带着两名内侍赴会,月明星稀,他是在秋日里生的,是霜菊盛开的季节。 九月的夜里已经带了几分凉意,丹桂馥郁的芳香弥漫在了整个宫墙里,也或许飘散了几分在宫墙之外,苏温踩着青石路前行,身后的内侍提着宫灯,昏黄的光摇曳着,树影摇晃,一路上来往宫人都要跪九殿下道一声安。 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角落里光影昏暗,看不真切,只听见树上窸窣的声响,苏温心生几分害怕又疾行了几步。 “殿下。”熟悉的声音从树隙上传来,而后纵越下一道人影。 苏温这才发觉来的人是谁,是自己的伴读,当朝大将军月家的小公子——月望舒。 苏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拉着走了一段路摆脱了随行的内侍,再停下来已是偏僻之地,苏温记忆中还未走过这段路。 “望舒,你怎么就这样来了?”苏温都不知该怎么说他才是,这样莽撞地藏在那里,若是被人发现当做刺客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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