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微微一笑:“王大人客气,自然是娘娘的事要紧。” 待王同川走远,方才还毕恭毕敬的林谨如忽然身形一垮,凭空站出了八道弯来,挑眉看向南星道:“听说你治好了方大将军,可有此事?” 南星被他的骤变吓了一跳,本能地点了点头,又听对方道:“看你年龄不大,属什么的?” 南星一头雾水地回道:“属鸡。” “哎呦,比我还小一岁,比黄思谦那贱人小了两岁”,说完他啧啧感慨了两声,“当年我入太医院时,还只是个吏目,咬牙切齿地才混着当上御医,你这么小年纪,果然后生可畏。” “……” 南星算是看出来了,林谨如在王同川面前低眉顺目得像个小娘子,师父一走,就彻底放飞了自我。 寒暄之后,南星跟着林谨如,在不大的太医院里四处乱转,全程支棱着耳朵听他聒噪,算是走马观花地将各个部分溜达了一圈。 “大方脉是你自己选的?”林谨如煞有介事道。 “是的。” 林谨如:“没人逼你?” 南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没有。” 林谨如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南星被他说得心凉了半截:“此话怎讲?” “我跟你说啊,咱这大方脉,可不是人干的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宫值,忙得能让人哭爹喊娘。” 南星腹诽,哭爹喊娘只有你一个吧,嘴上却“哦”了一声,问道:“其他分科就不忙了吗?” “贤弟有所不知,咱大方脉的忙碌,多半是拜今上所赐。”林谨如神秘兮兮地伸手朝上指了指道:“他老人家修仙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南星点头,“略知一二。” 林谨如:“按说,今上一心想着飞升,自然瞧不上你我凡间郎中。可皇宫大内,多说也就只有一个皇帝,还天天闭门修仙,后宫三千佳丽无事可做,干脆就变着法子生病呗。” 南星不解:“娘娘们生病和今上修仙有什么关系?” “你想呀,能入宫做娘娘,能是省油的灯么,”林谨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平时有皇帝震着,娘娘们行事还能收敛一些,可眼下不是群龙无首么,后宫自然就热闹了——染病的、中毒的、上吊的、气疯的,各有各的五花八门,哪一样不是我们大方脉的活?” 南星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哪里是红墙宫禁,分明是个土匪窝子,又听林谨如道:“对比起来,小方脉可是个香饽饽,宫里未成年的小皇子,一只手都够数两遍的,娃都没有,哪来的病呀?他们小方脉,每天喝喝茶侃侃山,轻轻松松就是一天,事少责任轻,睡到自然醒,还拿着和我们一样的俸禄,你说羡不羡慕?” “既然如此,林太医当初为何不选小方脉呢?” “我这不没得选么!”林谨如捶胸顿足道:“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师父拍板定的,你既然能选,干吗跑来蹚这趟浑水?” 南星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王院判的话——怪不得他要煞有介事强调大方脉的辛苦。可自己原本也没打算过来养老送终,去做小方脉,当摆设吗? “还有,咱在宫中行医,说白了就是把脑袋挂在了裤腰带上,你看这宫里一个个,哪一个咱能惹的起?不说别的,就说那些下面一刀的太监们,你敢惹吗?随随便便去主子那里上点眼药,都能让咱上面一刀。”林谨如说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南星:“……” “唉,我但凡能有点别的能耐,才不干这些刀尖舔血的勾当。”林谨如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听说你是庆王的人?” 南星被这冷不丁的一句噎地呛咳了几声,胡乱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林谨如大大咧咧道:“背靠大树好乘凉,贤弟好眼光呀。” 南星解释道:“我与殿下只是认识而已,谈不上背靠不背靠。” “是吗?”林谨如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的表情:“人熟好办事,在哪都一样,更何况你那位还是当朝皇子,总比我们这些投靠无门的强。不过……”他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庆王和东宫的关系,你知道的吧。” 南星怎会不知道,不过他无意参与党争,这些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自然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我是来行医的,只想一门心思钻研医药,朝堂之事离我太远,不提也罢。” “话是没错,不过暗箭难防,很多时候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唉……反正你刚来,慢慢就知道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低头做事,埋头做人,总不会错的。”林谨如说完,抬头看了看天,又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道:“民以食为天,一顿不吃饿得慌,走——为兄带你去膳房扫荡一圈。” 太医院向来事多繁杂,医官们忙起来四脚朝天,吃饭便成了问题。为方便同僚用餐,朝廷特批太医院对内设立公厨,每日免费供应三餐,算是一项福利制度。 林谨如大尾巴狼似地带着南星晃悠进了膳房,随口一问,顿时皱起了眉:“又是包子呀。” 他引着南星坐下,转身去领了两屉包子回来,往桌上一扔,埋怨道:“为兄我吃了这么多年,压根儿没见过馅儿兄的影子,第一口咬下去还差的远,第二口竟他娘的过了头。” 南星打趣:“林兄怎知这是包子,不是馒头呢?”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小药童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哪位是郁南星郁太医?” 南星莫名其妙地伸长脖子看过去:“你……找我?” 小药童跑到近前,随手将一个精致的食盒递了过来,说道:“这是庆王府送来的,说要务必转交您手上。” 南星诧异地接过,打开食盒,发现里面错落摆放着四菜一汤,量虽不大,混素搭配却是极其讲究。 林谨如淌着口水“啧啧”了两声:“只是认识哈?” 南星:“……” 这一看就是温良安排的,周祺煜才没这么好心! 他将食盒朝着林谨如的方向推了推:“林兄请便,我一人吃不下。” 林谨如不客气地抄起一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南星:“你还说,暗箭难防。” 林谨如抓着鸡腿的手蓦地一顿,停在半空僵了片刻,随后不管不顾道:“有人下毒我也不怕,太医院最不缺的就是郎中,眼皮子底下还能把我毒死不成。” 南星:“……” 林太医的嘴巴,快得仿佛连珠炮一样,叽里呱啦说起来没完——能说的、不能说的……家底都快被他抖落光了。 南星看不出此人深浅,只觉得他脑回路清奇,虽然聒噪了些,却完全不招人讨厌,想来这也是个本事。 其实若论出身,林谨如来头不小,他的外祖父秦生源官至太医院院使,素有杏林泰斗之称。 在南星之前,他一直霸占着太医院最年轻御医的名头,为人聪明伶俐,颇讨同僚欢心,也因为此,常与另一位年轻有为的黄思谦争风吃醋,彼此互不对眼。 虽然南星的到来,轻松打破了他的纪录,可林太医却罕见地没有炸毛,反倒对待南星生出几分一见如故的亲近——所谓人生境遇,还真是让人说不清楚。 转眼到了下午,林谨如不情不愿地被安排进宫中问诊,空留南星一人耳根清静地在值房里看书。 还没看上两眼,便见负责排班的张管事找了过来:“郁太医有空?” 南星合上书,回道:“有空,张大人有事吗?” 张管事道:“宫中刚刚传过话来,有位娘娘病重,急需一名医官进宫,眼下大方脉都派了出去,只剩您一人,要不……郁太医过去看看……” 既然是病重,自然耽搁不得,南星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番,提着药箱便被引着入了宫。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自己第一次进宫,进的竟然是冷宫。 饶是他此前贫穷与破败见过不少,但看到眼前一幕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抽了凉气——谁能想到,在这最繁华的四九城中,也有着如此萧条落寞的地方,四处皆是凋零,没有一处不浸染着哀伤,诉说地却是曾经绽放的辉煌。 “郁太医,”前方领路的太监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道:“听说您是新来的,宫里的规矩怕您不清楚,以防万一,咱家跟您念叨念叨。” 面前这位公公,顶着一张油光水滑的脸,像是个刚剥了皮的鸡蛋,看上去有些年纪了,想必在宫中地位不低。 南星忽然想到林谨如说的“上面一刀,下面一刀”,不由打了个冷颤,毕恭毕敬道:“公公请讲。” 只听那太监吊起嗓子,说道:“进了这宫呀,要紧记得谨言慎行,和诊病无关的,您别听也别问,给闷头治就行了,等出了宫,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管好脸上这张嘴。否则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也别怪咱家把丑话说到前头。” 南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恩,不错!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咱家也不多说了,您就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 释义:大小方脉, 古代医学分科名称。其中大方脉,专门治疗成年人疾病;小方脉,则相当于“儿科”。
第三十三章 进宫 两人走到一间破败小屋前,那位公公站定片刻,“吱呀”一声推开了摇摇欲坠的门,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味道丧心病狂地涌了出来。 “贤妃娘娘,小李子来看您了。” 南星心头一惊——难道这里住的竟是贤妃娘娘? 他跟着公公快步走了进去,在一片漫天飞舞的尘埃中,发现了一团蜷缩着的身影。 “李公公,是你吗?” “是奴才!”李公公道:“娘娘最近可好?听说您犯了老毛病,小李子带了位太医过来给您瞧瞧。”说着,他向南星递了个眼神。 南星会意,低眉敛目地走上前,在距离对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道:“娘娘哪里不舒服,可否详细告知。” 地上的人这才动了动。 借着门外射进的光,南星约莫看清了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容颜,可眼角眉梢仍带着几分年轻时的韵致。 “都这样了,不看也罢。”贤妃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苟且活了十多年,是时候下去陪祺瑞了。” 李公公面容微变,“娘娘这是哪里话?奴才们可都等着娘娘回甘露宫当主子呢,再说二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看到您这样自暴自弃呀。” “多谢李公公挂念,”贤妃道:“我一口气吊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还祺瑞一个真相,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只怕我这不中用的身子,坚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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