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崖敬畏褚容璋,连违逆他的心意都不愿,送人尚且好说,一听还要从他库里掏钱,立时便想反悔。 睡鸦见状忙道:“属下效忠殿下多年,何尝愿意损害他呢?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庄上历来皆是年底查账,长史若是为难,属下向您起誓,定在清账之前将所挪款项完璧归赵。如果事发,属下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长史。” 白青崖听他说得轻松,不由得起了疑心:“你既然能拿出这笔钱,为何要来求我?” 睡鸦苦着脸:“不敢瞒长史,属下家中虽的确薄有资财,一下子却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现银,少不得卖房折地。那些商贾之流精明得很,如若卖得急,他们便肆意压价,无所不为,如此更凑不齐了。况且属下原本与桐湘姑姑有旧,她方遭难,我这厢立时变卖家产,岂不是平白落人口实?” 见他说得合情合理,白青崖稍稍打消了疑虑,转而说:“你说得轻巧,但此事如当真这么好办,恐怕你也不会闹出这么大阵仗来求我。” 睡鸦是聪明人,一点即透,他默了默道:“长史的意思属下明白。空口白牙终究不能叫人信服,属下愿献上投名状。”他自腰间解下一方小印,“此印乃玄字营所发,谁执此印,谁便是属下的主人。” 白青崖有心想问玄字营是什么,说出口时却成了:“既然如此,此印怎的没有交给殿下?” 睡鸦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属下学艺不精,只能为殿下驱策,不配做殿下的人。”他仿佛不愿再提这个话题,继续说,“属下还有一事禀明长史——殿下曾派属下调查您。” * 文王莲花香炉的莲瓣间腾起袅袅的瑞脑香,宽大的窗户支起,外头明亮的日光挟着晚桂的香气送入了静思斋。屋内不闻人声,只有纸张翻动的响动不时传来。 褚容璋摩挲了两下桌上的泥金笺,不无赞许地说:“你近日的课业进益多了。” 白青崖双颊飞上一抹淡红:"是殿下教导有方。" 褚容璋笑着点了点他:"说话愈发冠冕堂皇了,是这些日子老跟睡鸦厮混的缘故罢?他平日里就总是老气横秋的。" 白青崖面上僵了僵,又很快遮掩了过去:"殿下爱重我,委我以重任,我总不好叫殿下失望。睡鸦为人热心肠,我每每拿这些琐事烦他,他都极有耐心,帮了我很多。" 褚容璋冲他招了招手,待他急急上前来后隔着花梨木书桌将他的手一握,半开玩笑道:“你这样上进,我自然高兴,少不得赏你些什么。说罢,可看上了什么东西?” 书桌宽大,白青崖身子略微前倾,便显出罗衫下细弱的腰肢与熟桃般的臀,偏他自己无知无觉,听了褚容璋的话只会一味地高兴:“殿下日日垂询,送过来那许多东西,我没什么缺的。” 褚容璋的目光短暂地从那美景上一掠而过,仿佛毫无兴趣一般移开了眼,不疾不徐地说:“连着两个休沐日没放你回去,盖因我想着卫氏刁钻狠毒,怕你再受委屈。可你正是爱热闹的年纪,镇日在这静思斋闷着,想来也是无趣。” 白青崖忙道:“殿下事事为我考虑,我心里感念,怎会如此不识好歹?” “嗳,人之常情罢了,什么知不知好歹的。”褚容璋逗猫儿似的拿佛头穗搔了搔他的脸,“再过一阵子便是冬至了,我的幼妹,也就是宁平,预备在镇国公府举办一场宴会,遍邀王孙公子,也有许多才子到场,想必有人能与你谈得来,到时我陪你一起去,也叫你热闹热闹,可好?” 宁平公主?白青崖恍惚想起来,难道是那场招驸马的宴会?当初他为了这区区一张请帖使尽浑身解数,幻想能借这场宴得大人们的青眼,时移世易,现在竟有比公主殿下还尊贵几分的人物亲邀他前往。 白青崖强忍着不露出得色,半垂着头:“我觉得很好,多谢殿下。” * 缣风院的装饰以古朴雅致见长,虽说清幽,却不是白青崖喜欢的。他爱金玉、好奢靡、喜富丽辉煌,恰似沈三钱送他的那些绢花。当着褚容璋的面他不敢戴,却一直好好收着,不舍得扔。 褚容璋发觉此事后,便时时默不作声地差人送来各色珍玩供他摆设,缣风院也动辄翻修,修到如今,原本简朴中带有一丝禅意的小院子彻底变了样儿,可谓是“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恨不得院子里的石子路都用珍珠贝母铺就。 白青崖从静思斋回来时,又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院里忙碌,他习以为常地问:“今日是在做什么?” 一个满脸带笑,瞧着格外憨厚的汉子上前躬身作礼:“回长史的话,宫里的花匠育出了绿菊,原是进上的,陛下瞧了觉得好,赏了各宫娘娘及皇子殿下。殿下想着长史院子里光秃秃的不热闹,又命小的悉数搬来了缣风院。” 白青崖随意一点头,扔下一句“知道了”就进了屋。这些日子褚容璋所赐的金银珠宝多了去了,样样价值连城,况且他这些日子还有了新的财路,腰杆子越法硬,几盆花哪里还看得上。 那汉子见状心里却犯了嘀咕,这白长史在大殿下府里究竟是怎么个光景?竟不像是来做下属的,俨然另一位主子似的。 白青崖不关心下人怎么想,他这些日子过得舒心无比,只觉万事皆顺,飘飘欲仙。褚容璋那儿的课业有睡鸦代劳,那些以前看着无聊的账本儿也让他欲罢不能了起来——以前这不过是些深奥晦涩的数字,现在看来,可都是银子啊。 自睡鸦那次事成之后,他的心思也日渐活络起来——执笔将账上的几个数一改,大笔大笔的现银便落入了口袋,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赚钱的方儿么?白青崖打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正如急色鬼在野外迎头碰上一名脱光了的绝世美女,哪里把持得住?横竖褚容璋宠信他,无人敢查他的账,睡鸦又有天大的把柄拿在手里,不敢不为他所用。 白青崖活像踩在云里,腾云驾雾般飘进了屋里,突见连个伺候茶水的人都无,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桂旗,桂旗?人呢?” 桂旗没有出现,里间却闪出了一脸焦急的睡鸦。 白青崖一看他的脸色心下立时一沉:“出什么事了?” 睡鸦脸色难看:“宫里传来消息,殿下封恪亲王,赐内阁大学士郭嘉聿之女为正妻,择日完婚。” 白青崖颇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好事儿吗?这些个皇子里头唯独咱们殿下封了亲王,日后……” 睡鸦叹了口气,惨淡道:“殿下封王自然是好事,乱子出在赐婚这一桩上。”不待白青崖再问,他继续道,“您有所不知,长史一职实应掌政令,内务原不归长史管,因府里没有王妃,由您暂代。若殿下果真与郭小姐完婚,中馈交回,那咱们之事……” 白青崖听到一半便觉不妙,最后更是支撑不住,跌坐在了绣榻上。 睡鸦吓了一跳,忙上前道:“长史!您没事吧?” 没事?怎可能没事?!白青崖咬紧后牙,肉痛道:“上次弄出来的银子可花出去了,现下还回去来得及么?” “属下无能。”睡鸦单膝跪地,“遵长史的吩咐,挪用的银子用于修缮先夫人的陵墓,已用出去了。” 白青崖眼前一黑,气得脑袋发晕,抬手就是一耳光:“没用的东西!若不是你妖言蛊惑,我怎会做出这等事!你当日求到我面前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如若事发你一力承担,如今出了事,怎的就只会口称无能了!” 睡鸦生平第一次挨耳光,心中竟没觉屈辱,他自己都奇怪。那一巴掌轻飘飘的落在脸上,非但不痛,倒像只奶猫撒泼耍狠给了你一脚,端的是叫人心里发热。 他见白青崖又气又怕,几乎坐不住,于心不忍,无奈背着主子的令,不得不欺瞒他。睡鸦歪头想了想,抽出一柄匕首双手奉上:“长史生气也就罢了,别为属下伤了身子。属下思虑不周害了长史,听凭处置。” 白青崖吓了一跳。他是恨睡鸦挑唆,可从没想过要杀他,见人这样作态,他越发不悦:“你威胁我?” 睡鸦忙道不敢:“属下绝无此意。” 白青崖冷笑:“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且此事因你而起,真有败露那日,我了不起罢官回家,但你还有你那位姑姑,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殿下大婚事务繁多,还有些日子供你我延挨,你下去后想个办法出来,变卖家财也好,求爷爷告奶奶也好。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听到没有!” * 静思斋。 褚容璋临窗而立,白皙的指尖来回捻着乌色的佛珠:“他怎么说?” 睡鸦垂首:“长史怕得厉害,严令属下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出来。” "我大婚,他只是怕,没有伤心?" "……是。" 褚容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养不熟的小东西。" 睡鸦不敢答话了。 褚容璋也没再提,转而问:"他贪了多少。" 睡鸦斟酌地回:"约莫……五千余两罢。" 褚容璋笑叹:"胆子还是太小。"他转过身来看着睡鸦吩咐,"他叫你想办法,你就好好想,务必拿出一个好法子来,为我的长史排忧解难,明白吗?" "是。" 从静思斋退出来行至九曲桥上,正遇上匆匆赶来的檀霭,一见睡鸦,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瞧着睡鸦脸上那好大一个巴掌印,檀霭讶异道:"殿下打的?" 睡鸦抬手抚了抚,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天爷,这种差事以后可换个人罢!" ---- 女人,你的评论摩多摩多,更新摩多摩多,懂?
第32章 作茧 白青崖身着素白中衣,散着半湿的头发坐在灯下。一把利刃时刻悬在他头顶,搅得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白日里还要在褚容璋面前强装无事,几日下来,在皇子府作养出的一点肉再度无影无踪,先前合身的中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愈发显得他娇怯风流。 黄杨木方桌上一片狼藉,名贵的澄心堂纸团得乱七八糟扔在脚下。白青崖执着紫毫刚写了两笔,才发觉自己连“犹解倒悬也”的悬字都写错了,烦躁地用力一揉,地上又多了一团。 睡鸦跪在一侧,见状忍不住道:“长史,还是属下来代劳罢。” 白青崖阴冷地看向他:“你?我让你想的法子呢,想到了吗?” 睡鸦又沉默了。 白青崖气得一把将手中的笔摔了出去,玳瑁管摔作两截,淋漓的墨汁溅了二人一身。他犹不解恨,起身一脚蹬在了睡鸦肩上,孰料睡鸦只是身形微晃,白青崖却趔趄着猛退了几步。他立时大怒:“你要造反不成?!” 近些天跟着白青崖,什么脾气都领教过了,不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罢了。睡鸦有些想笑,却不敢表现出来,见他气得狠,立刻熟练地一叩头:“属下万万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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