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寒冷干硬,又因为高热度而融化后,不知道什么东西混杂在一起,变得脏污油滑。那总旗将他仍置在地上,赵渊猝不及防,半个身子便倒入了血色污水之中。 他喘着气勉强撑起上半个身子,一身单薄的中单全部脏污。 天子大帐如今烧破了一半,破了的地方又挂了帘子,里面虽然点了灯,可也看不真切。 周遭没什么其他人,有些挣扎后的凌乱手脚印子,一滩滩红色凝固的血渍说明刚才这里出现过何等的地狱场景。 也许是天气太过寒冷,也许内心恐惧,赵渊瞧着这断壁残垣般的景象浑身颤抖不已。 又过了片刻,远处马蹄声疾来,赵渊抬头去看,一行锦衣卫从延寿寺方向而来。 待这队骑兵进了,几个人下马,手里还提着个孩子般的人,拖拽到他附近,一把扔下。 竟然是刚才被奉安带走的皇太孙赵浚。 赵渊连忙将他搂在怀里,过着几乎没有的暖意给他。 “浚儿!浚儿! 赵浚本已昏迷,这一通折腾下来,便昏昏然醒了,见是赵渊,大哭:“二哥!延寿寺有伏兵!是北镇抚司的叛兵!” 赵渊心已沉到了谷底,哑着嗓子问:“奉安呢?” 赵浚还在哭,指着领头的锦衣卫说:“你问他!你问他!” 赵渊抬头去看,领头的人已经去了头盔,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乃是他的好兄弟,前两日便出城公干的北镇抚司缇骑——沈逐! 赵渊猛然大惊。 沈逐前几日所言还在耳畔。 ——霜降前不会再见了。 ——你……多多保重。 “你——” 他开口想要质问,可声音卡在喉咙中,一个字竟然都发不出来。沈逐如今面色冰冷,瞧他如陌生人一般,只瞥了一眼,便转身走近天子大帐,单膝跪地抱拳道:“王爷,厂公,不出所料,皇太孙果然自延寿寺北上欲往肃王处求援。如今已将赵浚擒回,等候发落。” “好。”舒梁的声音从帐中传来,“请太子殿下过来吧。” 沈逐应道:“是!” 他转身离开,片刻后。从太子帐曾经所在的位置有人过来,待走近了,就着昏黄的灯光,才瞧见是沈逐并几个锦衣卫押着太子过来。 赵渊一惊:“太子!” 赵浚亦哭喊:“父亲!” 太子发冠散乱,衣领亦被拽散,身上有些脏污之处,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姿态,然而他却尚算镇定,在天子大帐前笔直站定后,这才回头看了看赵浚赵渊二人,叹息:“命有此难。” 赵渊趴在地上,双腿孱弱无力,只能抬眼看他,听他说完这句泪便奔涌而出:“二叔!” “哭什么。”太子说,“老赵家孩孙有肝胆,不许哭!” “该哭的。”帐内传出一个人声,接着帘子掀开,舒梁率先出来,又侧身垂目提着门帘,像是恭敬等待着。 片刻,账里面便有人缓缓踱步而出。 乃是太子的孪生兄弟。 ——宁王赵戟。
第11章 应绝后患 宁王赵戟面容与太子有五六分相似,带着大气端庄之姿,只是若多看两眼便觉得有些不太舒适,兴许是他一双眼睛里带着太多的欲望和阴霾,因此有些让人心寒,遂不敢再看。 “该哭的。”宁王瞧着太子说,“这会儿若不哭,一会儿就没机会了。” “父皇呢?”太子脸色苍白问他。 “还活着。”宁王轻笑一声,“还能口述个遗诏、盖个大印。” “你——!”太子气得发抖,“赵戟,你疯了吗。为一己私欲肆意杀戮,今日行在中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你还不收手?” “我可以收手。”宁王说,“太子之位让给我,摄政之权交予我。我便收手。” “孤是嫡长子,自幼便被册立为太子。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你身为皇弟不忠心为国贴身侍奉,反而举兵而反,囚禁天子,逼太子让位……你想干什么?” “你我同是顺穆圣皇后同胞所生,只因你早了我几个时辰出生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成了太子。而我呢,本应出生时被溺死……若不是那会儿母后还有意识,求了陛下当场封我去了边疆做藩王,我便已成孤魂野鬼。”宁王道,“我既出生,母后随即却死于大出血。皇帝不喜我,虽不杀我,我却成了那个不详之人……三十年多年来,我受尽白眼冷遇。便一直没想明白……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他身着鱼鳞比甲,负手站在天子帐前,可眼神冷冰冰,锐利的直视太子,火光在锃亮的比甲上反射出猩红的色泽,让宁王仿佛浴血而来。 “为何一母同胞,孪生兄弟。你未来要成为天下共主,而我只能去边疆做个吃沙饮风的藩王?!” “你这是打算弑兄夺位吗?!” “你可以做皇帝,我难道不可以!这样的问题,你难道没想过,你难道不知道?”宁王反驳,“若不是你一心要逼我去藩地,若不是你着急在谒陵后摄政削藩。我何至于今日就要抓你啊?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你表面恭顺,早就筹谋多年。就算我霜降后不削藩,你也想好了要取而代之。如今又何必粉饰太平,将责任推到我头上?”太子质问他,“你不怕逆天报应,不怕史书记你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宁王琢磨了下这四个字,好笑道,“我既为天潢贵胄,这大端既然是赵家的天下……又何谈什么乱臣,哪里来什么贼子?我赵戟,才是天下共主!才是大端的皇帝。只有我这般的枭雄才配站在巅峰受万邦来朝。” 他从腰间解下佩剑,扔在了太子脚下:“念我二人兄弟一场,送你体面上路,兄长自行了断吧。” 太子盯着那柄装饰华美的佩剑,脸色煞白。 “不要!父亲!不要啊——!”赵浚大哭,挣扎着要往前阻拦,孩子虽然年幼又受箭伤,这会儿父亲要死,他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赵渊几乎抱不动他。 他的哭声唤回了太子的思绪,太子仔细瞧他,又瞧见了他肩头的箭伤,眼眶泛红强做镇定:“浚儿,莫哭。” 赵渊急了,对宁王道:“三叔,何至于骨肉相残。” 赵浚亦哭求:“三叔要太子之位便拿去就是,皇位亦然。只求放过我父亲!” “赵浚!”太子厉声呵斥,“没出息的东西!你给我记住了!赵家人可站而死,绝不跪着活!” 他疾斥余声在这东沙河畔似乎响彻天地,周遭惊鸟乱飞,一时间连乌云都压低了几分。 山火持续燃烧,烧遍了周遭天寿山脊。 在山腰上留下一圈赤红剔透的火线。 太子捡起那奢华佩剑,拔出剑来,寒光凌冽,火光自上而下,剑刃上熊熊映照着他面容憔悴狼狈。太子怔忡半晌,复又释然大笑,扬天长叹一声:“是天要断孤命数,不是你赵戟!” 说完这话,抬剑自刎,血溅当场,血沫竟然撒在了赵渊脸上。 浓烈的腥味让赵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端太子…… 他的皇叔…… 前几日还在端本宫内与他对弈之人,将他拥在怀中告诉他可以回家之人。 如今竟然死在了这冰天雪地的天寿山中。 “父亲——!”赵浚凄厉惨叫,已从赵渊怀中挣脱冲了上去,抱着太子尸体痛哭。又过片刻,哭声戛然而止。 舒梁命沈逐上前查验,沈逐逐一探息后起身对宁王及舒梁道:“太子已亡。皇太孙身受箭伤失血过多,又遭大悲恸,也没了气息。” “舒梁。”宁王唤了一声。 舒梁作揖出列,道:“太子丧心病狂欲弑君,死伤无数。宁王救驾,拘太子于天子大帐前,陛下废太子而立宁王。如今废太子之首级割下带回京城示众,其尸身及皇太孙之尸体一痛留天寿山。沈逐,犹豫什么,还不动手。” 沈逐本在偷看赵渊,听到此处垂下眼帘,手握腰间匕首拔出,半跪在地上,拽着太子发髻割下了太子的头颅,高高举起对周遭锦衣卫吆喝道:“传下去!废太子已死!头颅在此!新太子为宁王!” 周遭锦衣卫大喊:“废太子已死!新太子为宁王!” “废太子已死!新太子为宁王!”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营地内响起。 本还有负隅顽抗的小撮亲军也都住手缴械。 新旧势力便在几个时辰之内更迭,一时天堂又一时地狱。 那种欢呼声并未消减,愈来愈大,愈来愈整齐,最终汇成一处,在东沙河谷中震耳欲聋。 太子尚且温热的血液缓缓流淌开来,蜿蜿蜒蜒的散落了一地,在赵渊身下最终聚拢,他素色中单如今已满是血污。 可对于赵渊来说,这场漫长的折磨并没有结束。 在混乱的欢呼人群中一队骑兵快马入了大营,又往天子大帐而来,在被推倒的栅栏外下了马。 不消片刻,便有属下来报。 “报!巡按御史韩传军请见殿下!” 宁王笑道:“果然是回来了。” 韩传军?去开平慰军的巡抚韩传军? 赵渊听见了这个名字,有些迟钝的抬眼去看,在夜色中有一着锁子甲的瘦高个踏步而来。 韩传军抱拳道:“殿下,臣不辱使命,已斩逆贼肃王赵鸿及其子赵浈于开平卫!” 此话说完,两个人头已经扔在了赵渊面前空地上,在太子血渍中翻滚两下,露出了脏污青灰的面容。 乃是肃王赵鸿与肃王世子赵浈头颅。 赵鸿年迈的脸庞上,怒目圆睁,仿佛死不瞑目。 赵渊正与之对视。 秋风曾吹拂过京郊远望亭旁的麦浪。 离别时的哀愁与思念十年来不曾停歇。 开平卫故土的芬芳还音绕在身侧……在京城中,十年间担惊受怕、委屈求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所谓所图不过是肃王府能够偏安一隅……如今都成了一场空梦。 八百里,那么近,快马加鞭不过几日。 八百里,那么远,一别再见竟然遥隔阴阳。 * “敢问殿下,乐安郡王如何处置?”舒梁躬身问询。 赵戟冷眼旁观,片刻抬了抬眼皮道:“应绝后患。” “是。”舒梁看向沈逐,“沈逐,动手。” 沈逐浑身一颤,手中匕首尚淌着太子残血,又缓缓举起……只是在无人看到的角度,那匕首也在发颤。 * ——霜降后,便随你父兄回去吧。 太子的话还在耳边。 被燃起的、微小的、喜悦的火苗…… 在心头悄然熄灭了。 赵渊颤抖着抱起父亲头颅,紧紧抱在怀中,冰凉冷硬的面容压在他胸膛处,泪不由自主落下,泪竟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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