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山间之地,云雾缭绕中,有一山门,左柱上书“天地似局”,右书“苍生为棋”。上面牌匾上写着三个肆意狂妄的大字——倾星阁。 他体力已到极限,却还是咬牙晃荡着站了起来,穿过山门,往云雾深处攀爬。又不知过去多久,云雾尽散,亭台楼阁显现。 古朴的庙宇回廊之间,烟雾缭绕,念诵经文的声音隐隐响起,悬铃在飞起的屋檐下随风叮当作响。 恍惚中恰似仙境。 “王爷回去吧。”不知何时,无忧子站在大殿门口,垂首而立,淡漠清冷地对他说。 赵渊前行两步,行礼道:“求仙尊为太初治病。” “我心疼这个逆徒,曾为他调制丹药,让进宝斋送过去,他却拒绝了。如今他的病,无药可医。”无忧子说,“你应该知道的才对。” “……他说过。”赵渊急促问,“难道仙尊也没有办法了吗?” 无忧子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 赵渊撩袍子跪地,叩首道:“仙尊,求您……” “你求我又有何用呢?”无忧子叹息一声,“他之死乃是命中注定。就算他不曾走火入魔,就算他能够克制本心,走到现在。可他的道,他的路,本就注定了要去死。” “什么意思?” 无忧子掖袖而立,瞧着他,有些悲怜。 “他不会没有告诉你,为你逆天改命需要完成乾坤大卦的下半阕推演。” 赵渊愣了愣:“他说过……可这为何会让他身亡?” “谢太初苦修二十载无量神功,真的是为了得道成仙吗?窥天改命,改变星轨,这样的事,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无忧子问他,“你觉得代价是什么?” 无忧子之言如惊雷轰顶。 赵渊呆在当下,竟无法言语,又过半晌,他才又道:“若说这一年来的颠沛流离教会了我什么,便只有一条——这世间没有绝境,陷入绝境的唯有人心。我绝不信无药可医四个字,仙尊可通天地、瞻往查来,难道就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吗?难道就让他活下来的路子吗?” “有。”无忧子道。 赵渊一喜。 “乾坤大卦推演势在必行,若由谢太初入卦推演,则他必因窥探天道而耗尽阳寿。若王爷愿意,你顶替他做这卦中人……他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好。”赵渊毫不犹豫。 “皇位唾手可得。江山、权力、财富都近在眼前……只要让谢太初去死,你便可成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你却愿意为了他,去做这卦中之人,以命换命?你可想清楚了?” “权力、皇位、江山、财富……又怎抵得过所爱之人的性命。”赵渊道,“以命换命又有何妨,我的命是他拼死救的,如今还给他,我心甘情愿。” “凡为帝王权谋者,皆不爱一人谢天下。谓之孤家寡人。若你这么做,天下可能再陷水深火热之中,大端衰亡,数万万苍生永无宁日。你便是这江山的罪人,更担当不起这样的社稷重担,不配为帝。便是身死也要背负万世骂名。还甘愿吗?” “这有何妨?”赵渊说。 “太初曾说:‘于一人、于数人、于千人万人的慈悲,对这天下苍生的兴亡于事无补。若不能保这天下安宁稳定,便是置苍生万代于水火之中。如此的慈悲不是慈悲,是心软。’” 赵渊笑了,他眼眶通红含泪而笑。 “我去过宁夏、我见过战争、我闻过屠城时的血流成河。在人间地狱挣扎的,不是延续数百年的大端贵族,不是飘渺得万代苍生……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为了万世之安,无为旁观。这样的苟活于世,与刍狗何异?这样的平安,算得上平安?” “你们倾星阁的天下大道,我始终学不会。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我是个心软寡断之人,算不得什么逐鹿中原的枭雄之辈。我看不到那万代之后,我只能瞧见当今的世道。我力有未逮,唯有保护身侧之人,救活身侧每一个我能看见的人。” “谢太初是我倾心相爱之人,是我结发夫君。他救我、爱我、护我。牺牲良多。我若以他之性命换这皇权富贵,与赵戟何异、与禽兽何异?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践行我的道?” 赵渊言语激昂,说到激动之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 “他若死……我如何独活。”赵渊哽咽道。 无忧子站立在廊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似有触动,过去片刻,他抬眼去看远处的密林,那密林后是摆满了数百倾星阁门徒牌位的祠堂。 “说完了?”他问。 “是,仙尊我……” “你可以走了。” 赵渊一怔:“仙尊?!” 无忧子一甩袖,转身离去。 赵渊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山门下。 * 谢太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个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宿。头顶的紫薇星端坐宫中,一明一灭、闪烁的光亮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压迫着他,往黑暗深处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从星辰深处拖了起来,缓缓向上、向上,直抵群星。 那些星光逐渐变得璀璨,接着连成了一片,成了明亮的光。 谢太初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空旷大殿的中央。奶白色的阳光从藻井中渗透进来,温柔地照亮了殿内。在他的上方,以精巧机扩所控制,一些木制的圆球正在缓缓运转。 这运转中的木球,与天空中的命数十二宫一一对应。 地面金砖上,绘制天下地图,仔细去看,隐约间,在山川河流中又依稀可见太极八卦之形。 “乾坤大卦。” 无忧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太初回头去看,他正合上殿门,缓缓走到了面前。 他仰头去看头上星宿,有些感慨:“大端朝建国,倾星老祖推演气运,率领教众跋山涉水入蜀选址,在此起庙宇、修楼台,吸纳天地精髓、盘踞大端命理龙脉。这乾坤大卦便是那时便存在至今的,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多次逆天改命、重布星宫,挽救大端朝命数……” “师尊。”谢太初唤他。 “倾星阁存在三百三十四年了,我见过太多同门惨死,他们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可是我并不明白。真的有天道吗?真的有命数吗?我等之死真的有为大端续命否?还是大端本就不到亡国乱世?为了这样的虚妄的言论,虚妄的命数,要一个人、要数百人……去死……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些人的性命重要,还是那些未曾谋面甚至未曾出生的人的性命重要?” “我们总要救苍生,可什么是苍生?苍生又在何方?我面壁参道,游历世间,却依旧没有答案,道行因此停滞多年。直到……直到刚刚……”无忧子看他,“有人给了我他的答案,也许不算最好,却已可以解答我心中的困顿。我已通透了。” “这个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过渺小一人,无法与天道抗衡。他救不得千秋万代,唯有救眼前之人。不然与禽兽何异?”无忧子感慨。 谢太初一震,喃喃道:“是赵渊。” “是,就在山门外……你想见他?” 谢太初半坐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已强弩之末,何必见他,让他伤心。” “你曾耗费修为,推演乾坤大卦,窥探天道,知道了赵戟乃是命定之人……你所剩无几的修为,便要拿来推演下半阙,为赵渊重布星途,送他走上帝座。这便是你选择了这条路的命运。如今,他已获民心、又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只要你以命换命,他就能得到天下。你又何必再见他……” 无忧子问他:“这是不是你本来的计划。” “师尊说得没错。” 无忧子走到他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太初,你知道你的名字由何而来?”无忧子问他。 “我,本名谢初,太初乃是师尊为我起的道名。算下来正好是太字辈,便名为太初。”谢太初回道。 “也不止如此,我多少有些私心。” “私心?” “道自虚无生一炁,便从一炁产阴阳。阴阳再合生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注2】你是我从人间地狱中捡了回来的孩子,我见你时,你站在尸山之上。你的命数断绝,没有过往、更无未来,正如自如世界混沌之初,正如天道自无到有的那缥缈的先天一炁。【注3】……这从无到有的道,便是太初。” “……徒弟惭愧,领悟不够。” 无忧子抬头看向头顶的机扩星宿:“三百三十四年,倾星阁所给予大端的足够了。这些鲜血和牺牲,足够完成任何谶言,足够偿还任何亏欠。倾星阁的过去,便让它在贫道这里告一段落,未来的一切,包括大端、包括苍生,甚至于未来……自有自的路与道。不应执着于此。” “师尊?”谢太初直觉不妙,想要起身,无忧子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犹如千斤,让他无法动弹。接着自无忧子掌心传来一缕天罡之气,袭入他体内,与他体内的无量神功相撞击,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冲击他体内经脉,一瞬间,浑身剧痛让他顿时颤抖,一口血吐在了地面那山川之中。 他急促喘息:“师尊!” 片刻之间,他浑身功力尽废。 还不等谢太初剧痛有所缓和,无忧子大袖一挥,殿门打开,接着谢太初便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了殿外青石板上。 谢太初在地上挣扎,待剧痛过去,身体内竟空空无物,无量神功的修为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因为走火入魔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竟然与无量神功一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踉跄站起来,抬头去看。 无忧子正缓缓合上殿门。 “师尊,推演乾坤大卦的后半卦便要耗尽修为丢掉性命!这样的事本应我去做!” “以你这微末所剩无几的功力,如何运行得了乾坤大卦,如何重布星宫?如此孱弱之人,怎配为我倾星阁之徒?我已废你全身修为,从今日起,你便被我逐出山门,再不是我倾星阁弟子。” 他冰冷的眼中有了温柔的色泽。 “太初乃是混沌之终结,万物之伊始。这是为师予你的厚望。” 说完这话,无忧子合上了殿门。 那殿门一经合上,任由谢太初捶打竟纹丝不动。 又过片刻,大地震撼,天地嗡鸣。 其间有无忧子释然大笑之声传来 犹如幻觉。 可真切在耳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为,余将渡河! 本身晴朗的天空忽然暗淡下来,太阳依旧在天中闪耀,可是漆黑的天空中星宿依次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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